“傳令南麵斥候,”李燁沉聲對身旁親衛道,“嚴密監視葛從周動向!他若紮營,不必驚擾。他若試探前進,利用汴水舊河道、城東南那片泥濘的葦蕩,層層設伏,遲滯其腳步!再選一隊機警悍勇的騎卒,由……由劉闖帶領,不必求殺傷,專伺機襲擾其糧隊、落單小隊!我要知道,這葛從周,到底是不是鐵板一塊!”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從城頭傾瀉而下。
整座濮州城,這座在死亡陰影下瑟瑟發抖的孤城,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然後猛地被投入了滾沸的油鍋!
“快!快搬!都他娘的快點!”粗野的吼叫聲在城牆豁口處炸響。
光著膀子的民壯們,汗水和著泥灰在黝黑的脊背上流淌,如同一條條渾濁的小溪。
他們扛著巨大的、帶著泥巴的圓木,喊著不成調的號子,死命地往那巨大的缺口裡填塞。
圓木相互碰撞,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下都像是這座城池沉重的心跳。
旁邊,幾十個漢子正用簡陋的吊索,將巨大的條石艱難地提上城牆。
繩索摩擦著垛口,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每一次晃動,都讓人心驚肉跳,生怕那沉重的石頭會突然砸落。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火味、汗臭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老人、婦孺蜷縮在城牆根下臨時搭起的草棚裡,眼神空洞地望著忙碌的人群,或是北方那越來越近的、遮天蔽日的旌旗。
嬰兒的啼哭聲被母親死死捂住,隻剩下壓抑的嗚咽。
糧倉區域,氣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柳明姝一身素色布衣,臉上沾著些灰,卻掩不住那份清麗和此刻眉宇間化不開的憂慮。
她站在倉房門口,麵前是幾個負責分發糧秣的小吏和柳家旁支的管事。
“柳小姐,這……這每日的份額,實在不能再減了!”一個老賬房捧著賬簿,手指都在發抖,“守城的民壯、兵卒,乾的都是頂天的力氣活!每日就這幾碗稀粥,幾塊粗餅,如何扛得住?再減……再減怕是連刀槍都舉不起來了!”
“是啊,明姝侄女!”柳福也在旁邊,搓著手,一臉苦相,“族裡幾位叔公的意思,我們柳家已傾儘所有存糧……可這……這杯水車薪啊!總不能……總不能讓大家餓著肚子守城吧?”
柳明姝的目光掃過那本薄薄的賬簿,又掠過倉房裡堆積著、卻肉眼可見在飛速消耗的糧袋,心頭如同壓著萬斤巨石。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聲音保持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糧不足,我知道。力不足,我也知道。但這就是現實!李大人說了,實行配給,就是要在餓死之前,先守住城!守住,才有一線生機!”
她拿起一支筆,在賬簿上飛快地勾畫著,動作利落卻沉重:“從今日起,所有民壯,口糧減兩成!守城兵卒,減一成!非當值兵卒及城中老弱婦孺……再減兩成!”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卻像刀子割在每個人心上。
“這……”
老賬房和柳安都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
“執行!”柳明姝放下筆,聲音陡然轉厲,清冷的眸子掃過眾人,“所有糧秣進出,必須經我手簽押!凡有中飽私囊、虛報冒領者,無論何人,依軍法,斬!”
她最後那個“斬”字,咬得極重,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讓在場所有人脊背都竄起一股寒氣。
她不再看眾人,轉身走向倉房深處,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支撐危局的堅韌。
夜色,終於像濃墨般徹底浸染了大地,吞噬了魏博大軍最後一點輪廓。
濮州城如同驚濤駭浪中一葉隨時會傾覆的扁舟,城牆上燃起了稀稀拉拉的火把,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著微弱的光。
李燁沒有回府。
他裹著大氅,在親衛的簇擁下,沿著內城牆的陰影沉默地巡視。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階上,都傳來空洞的回響。腳下的城池在呻吟,在顫抖。
殘破的城牆像巨獸斷裂的肋骨,猙獰地刺向夜空。
民壯們蜷縮在剛堵上的豁口後麵,裹著單薄的衣物,在風中簌簌發抖,疲憊和絕望刻在每一張年輕的、蒼老的、麻木的臉上。
修補城牆的撞擊聲、木料的呻吟聲、壓抑的咳嗽聲、遠處傳來的傷兵若有若無的呻吟……所有聲音交織在一起。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如同這無邊的夜色,一點點滲進李燁的骨髓。
他停下腳步,手扶著一處新堵上、還帶著新鮮泥痕的垛口,望向北方那一片吞噬了星光的深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