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濮州府衙大堂。
昨日的緊張壓抑已被一種勝利後的肅穆取代,但空氣中仍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李燁已卸下鎧甲,換上了一身玄色常服,端坐於主位之上,眉宇間雖難掩疲憊,目光卻銳利如鷹,審視著堂下。
以柳文翰為首的六位濮州世家家主,身著華服,神情複雜地步入大堂。
他們身後跟著各自的管事,捧著禮單。
六人的步伐失去了往日的從容,姿態恭敬得近乎謙卑。
“恭賀使君大人!”
柳文翰率先躬身行禮,聲音洪亮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使君神威蓋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此乃濮州萬民之幸,社稷之福!老朽等代表濮州六姓,特來向使君道賀!”
“恭賀使君大人!”
其餘五位家主也連忙躬身附和,姿態放得極低。
李燁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臉上並無多少得色,隻是淡淡地抬了抬手:“諸位家主有心了。坐。”
眾人小心翼翼地在下首落座,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堂中一側。那裡擺放著幾件從魏博軍帥帳中繳獲的、最為華貴的戰利品。
一頂鑲嵌著寶石的金冠、一柄鑲金嵌玉的儀刀,還有一隻造型古拙、通體金光燦燦、壺身盤繞著一條五爪蟠龍的金壺!
龍目以罕見的紅寶石鑲嵌,在堂內的光線下流轉著妖異的光澤。
柳文翰的目光在那蟠龍金壺上停留片刻,眼底閃過一絲驚駭和了然。他定了定神,再次開口,語氣更加謙恭。
“使君大人,經此一戰,我濮州根基已固,威名遠播。老朽等不才,願儘綿薄之力。各家已籌得糧米三千石,絹帛一千匹,錢一萬貫,另有精鐵、藥材若乾,以供軍資,稍後便交割入庫。”
其餘家主也紛紛表態,報上自家捐獻的數目,一時間堂內充滿了“願效犬馬之勞”、“全憑使君差遣”的恭維聲。
李燁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的目光,卻始終若有若無地落在那隻蟠龍金壺上。
待到眾人話音稍歇,李燁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諸位拳拳之心,本官心領了。”
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轉向柳文翰,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力量,“柳公。”
“老朽在。”
柳文翰心頭一凜,連忙應聲。
“聽聞柳家世代經營,於冶煉一道頗有心得?”
李燁問道,指尖依舊輕輕敲擊著扶手。
柳文翰不知其意,謹慎答道:“不敢當使君謬讚,祖上略有薄技相傳,家中確有幾處鐵冶。”
“甚好。”
李燁點了點頭,目光終於落定在那隻華貴刺眼的蟠龍金壺上,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千鈞之力,“此物僭越,留之招禍。煩請柳公,將它熔了,鑄成開元通寶。”
堂內瞬間死寂!
六位家主臉上的恭謹笑容驟然僵住,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熔了?
這可不僅僅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
這是樂彥禎這個魏博節度使僭越稱王的鐵證!
是象征著權力、野心和潑天富貴的頂級戰利品!
尋常藩鎮得之,即便不敢公然使用,也必定深藏府庫,視若拱璧!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刺史,竟要將其……熔了鑄錢?
這需要何等冷酷的心誌,何等清醒的頭腦,才能將如此巨大的誘惑視若無物,隻為換取最實在、最不起眼的銅錢?
柳文翰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額頭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他看向李燁的眼神,已不再是單純的敬畏,而是混雜著一種麵對深不可測的深淵般的恐懼。
“……老……老朽……遵命!”
柳文翰的聲音乾澀發緊,幾乎是拚儘全力才擠出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