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久旱逢霖的枯河,驟然洶湧奔騰!
通往濮州五縣的官道上,蜿蜒著一條望不見儘頭的長龍。
由襤褸的衣衫、疲憊佝僂的身軀,和一雙雙雖然渾濁卻因極度渴望而閃爍著駭人微光的眼眸所組成的河流。
勸農司衙門前,早已被洶湧的人潮圍堵得水泄不通,空氣裡彌漫著塵土、還有近乎狂躁的期盼。
一個瘦骨嶙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老漢,背上用破布條縛著一個更小的、氣息微弱的孩子,渾濁的眼珠死死釘在衙役正奮力張貼的巨幅告示上。
他不識字,耳朵卻拚命捕捉著旁邊一個穿著破舊儒衫、勉強算乾淨的年輕人激動到變調的高聲誦讀。
“……墾荒不息,五年期滿……此田即永歸其所有!為其永業!可傳子孫!”
老漢乾裂如枯樹皮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枯枝般的手下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背上孩子滾燙的額頭,仿佛想將那“永業”二字烙進孩子的魂魄深處。
“娃兒……有地了……咱……咱有地了!”
他嘶啞地、斷續地嗚咽著,兩行渾濁滾燙的老淚終於決堤,順著深壑般的皺紋滾落,砸在腳下積滿塵灰的土地上,洇開兩個深色的小點。
衙役們聲嘶力竭,嗓子早已劈裂:“排好!都排好!莫擠!人人有份,憑丁口登記!”
羅隱站在衙署二樓的回廊陰影裡,俯瞰著下方那一片攢動的人頭,如同沸騰的蟻群。
他清臒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撚著稀疏胡須的枯瘦手指,卻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暴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激蕩。
這洶湧的人潮,便是對主公那石破天驚之策最直接、最有力的回應!
他深吸一口帶著塵埃與汗味的空氣,回到案前,拿起一份剛登記好的田契文書,逐字逐句地複核。
“王鐵柱,鄄城丁壯,家口四人……授田四十畝,四至:東臨官道,西至柳溪,南接李三田……”
每一個字,落筆都重逾千鈞,仿佛承載著無數個破碎又重聚的希望。
在範縣那片蒿草高可及人、在風中嗚咽如鬼哭的荒蕪沃野上,一股新生的力量,正艱難地撕開沉寂多年的裂口。
數十戶新近抵達的流民,在勸農司小吏和衙役的指引下,用木樁和草繩,在無垠的荒草中丈量著屬於自己的方寸之地。
一個身材魁梧、骨架粗大卻因饑餓而顯得形銷骨立的漢子,名叫趙大牛。
他赤著滿是泥汙和老繭的雙腳,粗糙如同砂紙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接過那張還散發著淡淡墨香、蓋著鮮紅刺目官印的田契。
他費力地辨認著上麵歪歪扭扭寫著的自己名字“趙大牛”,和旁邊清晰的“四十畝”字樣。
猛地,他轉過身,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滾圓,對著身後同樣激動得渾身篩糠般發抖的妻子和兩個麵黃肌瘦的半大孩子,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洪亮卻帶著破鑼般的沙啞:“看!四十畝!白紙黑字,紅官印!都是咱的!咱趙家的!”
吼完,這個鐵打的漢子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帶著草根和濕氣的泥土裡,雙手深深插入泥土,他捧起一大抔散發著腐敗草葉與新生氣息的泥土,貪婪地將臉埋進去,深深地、用力地嗅著,肩膀劇烈地聳動,仿佛捧著的不是泥土,而是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是祖祖輩輩夢寐以求的根!
他的妻子死死捂住嘴,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無聲滾落,砸在腳下的新土裡。
兩個孩子懵懵懂懂,卻也學著父親的樣子,用瘦小的手笨拙地刨著土,臉上是純粹的、不知愁滋味的喜悅。
不遠處,幾個同樣分得田地的流民漢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揮舞著官府剛剛貸給的、還帶著冰冷新鐵腥氣的沉重鋤頭,咬緊牙關,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嗬嗬”聲,奮力劈砍著堅韌如鐵的蒿草與盤根錯節的荊棘。
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們古銅色的、嶙峋的脊背上滾落,瞬間浸透了那千瘡百孔的破爛衣衫,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輪廓。
然而,他們的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燒,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和對腳下這片剛剛屬於自己的土地,那無限憧憬的蠻勁!
農貸倉前,臨時搭建的棚子下,柳明姝端坐案後。
巨大的黃梨木算盤在她纖纖玉指下撥動得劈啪作響,節奏快而穩定。
她臉色依舊帶著幾分連軸轉的蒼白,府庫的存糧和如山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單薄的肩頭,但那雙秀美的眼眸卻異常專注銳利,緊盯著每一筆支出。
“丁口三人,貸粟種一鬥半,口糧半月,鋤頭一把,鐮刀一柄。”
她語速飛快,聲音卻清晰穩定,不容置疑。
案前站著一對流民夫婦,男人佝僂著背,女人緊緊抱著一個餓得直哭的幼兒。
兩人惶恐地點頭哈腰,粗糙如樹皮的手在同樣破舊的衣服上反複蹭了又蹭,仿佛怕自己的汙穢玷汙了那些救命的物件,才敢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那沉甸甸的、裝著金黃粟種的小布袋和冰冷堅硬的嶄新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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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接過那一小袋粟種,如同抱著初生的嬰兒般,緊緊地摟在懷裡,枯黃的臉上涕淚橫流,嘴裡不住地、語無倫次地念叨:“謝大人!謝青天大老爺!活命之恩啊!謝柳度支!”
柳明姝的目光飛快地掠過婦人那布滿皸裂血口的手指,和懷中孩子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過大的、無神的眼睛,心頭像是被細針猛地刺了一下,泛起尖銳的酸楚。
她強迫自己迅速移開視線,壓下喉間因連日勞碌而泛起的乾澀和痛感,對旁邊負責記錄的書吏清晰下令:“記清,範縣東窪村,張二狗家,貸項如上,秋後分兩年還清。”
隨即,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棚外那依舊望不到頭的長隊,提高聲音:“下一個!”
精打細算,錙銖必較,榨取出府庫中每一粒糧食、每一文銅錢的最後潛力,確保這些救命的種子能真正落入泥土生根發芽。
為親眼見證這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新生之始,李燁親率僚屬,策馬巡視濮州五縣。
鄄城縣受創稍輕,流民安置已初具規模。
縣令陳文遠,乃是濮州陳家嫡長子。
他一身半舊的青色官袍,氣質儒雅,引著李燁一行行走在剛剛翻整過、初具雛形的田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