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孝的嘲諷,抽打在每一個俘虜的心上。
孫揆身體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度的屈辱,那股文人獨有的倔強之氣從他胸中升騰,即將噴薄而出。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騎兵們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緩緩行來。
馬上之人身材魁梧,獨目炯炯,正是河東之主,李克用。
他沒有看耀武揚威的李存孝,也沒有看跪地求饒的俘虜。
他的目光掃過這片血流成河的山穀,掃過那些曾經代表著大唐體麵的神策軍屍骸,那隻獨眼中非但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反而愈發陰沉。
他知道,這一戰打掉的,是大唐最後的元氣。
太原的北麵,周德威正領兵防備著虎視眈眈的赫連鐸,而自己在這裡,卻親手砸碎了朝廷的脊梁。
李克用的戰馬停在孫揆麵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狼狽的文官。
“孫揆,”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此地名為‘陷馬穀’,你帳中那份地圖,怕是連個名字都沒有標出來吧。明知朱全忠借刀殺人,你又何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帶著天子最後的兵馬,來此地送死?”
孫揆抬起頭,泥水和血汙也遮不住他眼中的光。他昂然挺胸,仿佛身上捆綁的不是繩索,而是朝服玉帶。
“身為唐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奉詔討伐擁兵自重的叛逆,乃是臣子本分,何來可為不可為之說!”
一番話擲地有聲,連周圍喧鬨的沙陀兵都靜了些。
李克用獨目中閃過一絲異色。他一生見過的武人悍將不計其數,也見過太多搖尾乞憐的文官,卻很少見到這般骨頭硬的讀書人。他竟生出一絲愛才之心。
“好一個‘臣子本分’。”李克用點點頭,“孫揆,本王敬你是個漢子。若你肯歸降,過往一筆勾銷,我讓你做我河東的記室參軍,參讚軍機,如何?”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驚。
記室參軍雖官職不大,卻是絕對的核心幕僚。
孫揆聞言,先是一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聲淒厲,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不屑。
“哈哈哈哈……李克用,你竟也配談‘招降’二字!”
笑聲一收,他臉色陡然猙獰,指著李克用破口大罵:“汝名為唐臣,實為國賊!坐視朱溫此等奸佞豺狼禍亂中原,不思匡扶社稷,反倒在此與朝廷刀兵相向!你與朱溫,不過是一丘之貉,皆是亂臣賊子,他日必將一同被釘在青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高喊:“天子聖明!爾等,皆為叛逆!”
這番痛罵,罵得李克用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
一旁的李存勖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父親,跟這不知死活的腐儒廢什麼話?他想死,一刀殺了便是,也省得汙了您的耳朵。”
李克用死死盯著孫揆,那隻獨眼中殺機畢現。
孫揆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眼中隻有鄙夷。
良久,李克用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卻化為一聲長歎。
他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擺了擺手,對李存孝說:“他求仁得仁,成全他。給他個體麵的死法。”
“遵命。”
李存孝點頭。
兩名士兵上前,解開了孫揆身上的繩索。
孫揆沒有看任何人,他顫巍巍地站直身體,整理了一下早已破碎不堪的衣冠,仿佛即將麵見君王。他麵向西麵長安的方向,用儘最後的力氣,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
“臣,孫揆,有負聖恩,叩彆陛下!”
禮畢,他閉上雙眼,引頸待戮。
一道寒光閃過,腔子裡的熱血衝天而起,染紅了身前泥濘的土地。那顆不屈的頭顱滾落在地,雙目依舊圓睜,望著長安的方向。
跪在俘虜人群中的小校陳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隻是感到一種莫名的震撼,仿佛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撞進了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