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是在二十二歲那年毀掉的。
過往的歲月像幅褪色年畫,我拚命地想要記住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但一切還是逐漸從我的腦海中淡去了。
我隱約記得寨子裡的杏花年年開得潑辣。
他們打趣著叫我“壓寨夫人”,實則我不過是個幫漢子們縫補衣裳、給孩子喂粥的管家婆。
這算什麼壓寨夫人?
彆的土匪穿金帶銀,哪像我們?
連飯都吃不飽。
我唯一一件首飾還是和丈夫結婚的時候,他給我打的金簪。
雖然貧苦,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丈夫總說:“金娘心腸軟,見不得人生離死彆。”
所以他帶著三百弟兄劫官糧時,從不傷人性命,隻取夠難民活命的份例。
我們的兒子兩歲那年,天下大旱,糧食顆粒無收,官府不肯放糧救濟百姓,餓殍遍地,丈夫被逼無奈,擄來了一個叫做尹士安的少年,他要用尹士安來換取足夠我們過冬的糧食。
我們隻想要糧食,不想要他的命,他在寨子裡的五日從未受過委屈。
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看上去在家中備受寵愛的尹士安,竟然被他的父親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我記得最後那個清晨,寨子裡還熬著野菜粥。
尹士安將我的兒子馱在肩頭摘杏花,兒子的笑聲清淩淩的,驚飛樹枝上的麻雀。
一切美好都定格在了這一刻。
我不敢去回想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隻記得那鍋野菜粥變成了血紅色,凝固在了鍋底。
淒厲的慘叫聲在我們的耳邊回蕩,慘叫聲過後,就是無邊的死寂。
兒子在我懷裡發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死死攥著我衣襟,蜷縮在我的懷中。
我抱著兒子和尹士安被我的丈夫塞進了地窖之中。
在地窖關閉的那刻,透過地窖通風的縫隙,我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渾身是血地倒下,無數箭羽紮進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徹底遮蓋住了地窖的入口。
他的血順著地窖的入口滴下,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麵前的地板上,那一刻,我真想不顧一切地衝出去為他報仇。
但是不能,我們還有孩子。
我死死地壓抑住自己的哭聲,但是兒子的哭聲卻突兀地響起來。
我慌忙地捂住他的嘴,但哭聲已經傳了出去。
丈夫的屍體被一腳踢開,地窖的入口被打開。
一把劍伸了進來,正好刺穿了兒子的身體。
一切發生的太快,兒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我呆坐在原地,三魂七魄仿佛已經離開了這具軀殼。
“彆殺她!”
擋在我身前的是尹士安。
我們被官兵捉出去的時候,目光所及全是屍體,鮮血像是一條河流,覆蓋了一切。
為首的官兵是尹士安的哥哥。
我看見尹巍橫在尹士安脖頸處的劍尖在抖。
這個屠儘數百條人命的將軍,在劍鋒指向自己的親人時也會雙手顫抖。
最後他將長劍扔在地上,對我說:“滾遠些,彆再讓我看見你。”
我抱著兒子冰涼的屍身走出火海,我不敢回頭看,我隻要一回頭,就能看到無數的冤魂在火海之中慘叫。
尹士安追了過來,他說他要一輩子跟著我,我什麼都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隻覺得心好痛、好空,仿佛什麼都沒有了。
埋葬了兒子的屍體,我在匪寨廢墟旁開了一家客棧,客棧破敗,經常漏雨。
尹士安已經改名為福安了,他總蹲在房梁上補瓦片。
他從前是官老爺家裡的金枝玉葉,如今卻成了我手下的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