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二月初十。西市。
日頭西斜,將“駝鈴居”客棧那黃泥夯築的土牆染上一層金紅色的餘暉。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而複雜的味道——烤羊肉的焦香、孜然胡椒的辛辣、皮革的膻氣、駱駝糞便的酸腐,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來自遙遠西域的香料氣息。
它們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獨特的、屬於“胡商”的味道,濃烈得幾乎能嗆進人的肺腑。
駝鈴居是西市最大的胡人客棧之一,專供往來於絲路的商隊落腳。
此刻正是晚膳時分,客棧大堂裡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穿著各色長袍、裹著頭巾、留著濃密胡須的胡商們圍坐在矮桌旁,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或嘰裡咕嚕的胡語高聲談笑,大口撕咬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豪飲著渾濁的葡萄酒。
空氣中飄蕩著酒氣、汗味和一種粗獷的喧囂。
客棧的夥計阿吉,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瘦得像根麻杆,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正端著沉重的木托盤,在擁擠的桌椅和人腿間艱難地穿梭。
托盤上放著三壺剛溫好的葡萄酒和一大盤冒著熱氣的烤羊排。他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嘴裡不停地吆喝著:“讓讓!讓讓!熱酒熱肉來嘍!”
“阿吉!這邊!快!”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粟特商人拍著桌子,用生硬的官話喊道,“酒!酒呢?磨蹭什麼!”
“來了!來了!大爺!”阿吉趕緊小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放下酒壺和肉盤。那粟特商人看也不看他,抓起酒壺就給自己倒了一大碗,仰頭灌下,酒液順著濃密的胡須滴落在衣襟上。
阿吉抹了把汗,剛想轉身去招呼另一桌,就聽旁邊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嗬斥:“喂!小子!眼瞎了?!沒看見大爺的杯子空了?!”
阿吉扭頭一看,心裡咯噔一下。是住在二樓天字三號房的客人——阿史那·骨咄祿老爺。
這位爺,是幾天前住進來的,據說是從遙遠的西突厥那邊來的大香料商人。
他身材高大壯碩,穿著一身昂貴的、用金線繡著繁複花紋的深紫色胡袍,腰間係著鑲嵌寶石的牛皮腰帶,鷹鉤鼻,深眼窩,眼神銳利如鷹隼,看人時總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
此刻,他正獨自坐在大堂角落一張稍顯清淨的桌子旁,桌上擺著一盤吃了一半的烤羊肉和一壺葡萄酒。
他麵前的酒杯,確實空了。
“對不住!對不住!骨咄祿老爺!”阿吉趕緊小跑過去,臉上堆滿笑容,拿起酒壺就要給他斟酒。
“哼!”阿史那·骨咄祿冷哼一聲,一把奪過阿吉手裡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滿。
他的動作粗魯,酒液濺出幾滴,落在桌麵上,一邊還止不住地刻薄著:“手腳麻利點!跟你們掌櫃說,再給我烤一盤羊排!要肋條!肥瘦相間的!少放鹽!快去!”
“是!是!老爺!”阿吉連連點頭,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位骨咄祿老爺脾氣大得很,出手雖然闊綽,但稍有不順心就摔盤子罵人,客棧裡沒人敢惹他。
阿吉剛轉身要走,眼角餘光瞥見阿史那·骨咄祿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他喝得很急,喉結劇烈地滾動著,深紫色的胡袍領口微微敞開,露出脖頸上一條猙獰的刀疤。
放下酒杯時,他似乎皺了下眉頭,抬手按了按胸口,但隨即又舒展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得意和滿足的笑容。
阿吉沒多想,趕緊跑去後廚傳話。
就在阿吉離開後不久,大堂另一角傳來一陣喧嘩。
幾個來自波斯和龜茲的商人似乎因為一樁香料買賣的價格起了爭執,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推搡起來。
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波斯商人,名叫哈桑,脾氣火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對方鼻子罵罵咧咧。
這動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阿史那·骨咄祿也循聲望去。當他看清那個被指責的龜茲商人時,嘴角勾起一絲帶著嘲諷的弧度。
那龜茲商人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