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魏縣的空氣中還彌漫著破曉的寒意,縣衙大堂內卻已燈火通明。高鑒一身利落勁裝,外罩玄色大氅,正與麾下核心文武進行著出發前的最後部署。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條理清晰,將魏縣防務、軍需調配、新兵操練等一應事務,細細分派給韓景龍、劉蒼邪等人。
“……貴鄉與武陽,事關全局,我與玄成先生需親自走這一趟。魏縣根本之地,便托付給諸位了。”高鑒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韓景龍身上,重重一拍他的肩甲,“景龍,守好家!”
“主公放心!韓景龍在,魏縣便在!”韓景龍抱拳,聲如金石。
一旁,魏徵也已準備停當。他換上了一身略顯莊重的深青色儒袍,雖無甲胄在身,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沉靜的眼神,自有一股不容輕侮的氣度。他正在最後檢查隨身行囊,裡麵除了一些必需品,更多的是準備用於遊說元寶藏的文書、典籍抄錄以及可能用到的信物。
高鑒轉向魏徵,遞過一枚小巧的銅符:“先生,此乃我隨身信物,若遇緊急,可憑此調動沿途哨卡遊騎。此去貴鄉,雖分析元寶藏不敢妄動,然世事難料,萬望先生謹慎,安全為上。”
魏徵雙手接過,鄭重收入懷中,肅然道:“主公囑托,征銘記於心。必不辱使命。”
就在眾人準備各自出發,氣氛肅穆而緊張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堂前的寧靜。一名親衛都尉按刀疾行而入,直至階下,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稟大統領!東門守軍攔下一支隊伍,約二十餘人,雖未披製式甲胄,但皆攜帶兵刃。為首者聲稱……聲稱是您老家來人,要求麵見!”
“老家來人?”高鑒聞言,眉頭微蹙,臉上掠過一絲真正的愕然。他出身渤海高氏旁支,自當年離開家鄉前往大興城國子監求學,繼而卷入這一連串的風波,已許久未曾與家族聯絡。一來是路途遙遠,音信難通;二來也是不願牽連親族。此刻竟有老家來人,而且是在這魏縣……時機著實微妙。
他略一沉吟,對魏徵和韓景龍道:“我去看看。”
帶著一隊親衛,高鑒快步來到東門城樓。冬日稀薄的陽光照在冰冷的垛口上,城外,一支約二十餘人的隊伍靜靜地佇立在護城河外。他們確實未曾披甲,但個個身形矯健,目光銳利,腰間或持刀,或佩劍,甚至有人背著勁弓,雖風塵仆仆,卻自有一股剽悍精乾之氣,絕非尋常商旅或流民。為首是兩名青年,一人年約二九出頭,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眉宇間與高鑒竟有幾分隱約的相似;另一人則年輕些,約莫十四五歲,臉上還帶著些許未脫的稚氣,但眼神靈動,身形挺拔如小白楊。
當高鑒的目光落在那個年輕些的麵龐上時,一段塵封的記憶驟然被喚醒!那是他離家時,尚拖著鼻涕、總跟在他身後嚷嚷著要學武藝的小堂弟!
“小朗?小安?!”高鑒脫口而出,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他不再停留,立刻下令:“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吊橋放下。高鑒快步迎出,一把扶住正要行禮的兩位堂弟,仔細端詳著他們的麵容,激動地拍著他們的肩膀:“真的是你們!小朗,更壯實了!小安,你小子,長這麼高了!我離開時,你才到我胸口!”他言語親切,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快,快進城!這真是……再晚來一刻鐘,我恐怕就出城去了,你們就撲個空了!”
高朗和高安見到闊彆多年、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大哥,也是激動不已。高朗還能勉強保持鎮定,隻是眼眶有些發紅,重重喊了一聲:“大哥!”高安則已是鼻頭發酸,聲音哽咽:“鑒哥!我們總算找到你了!”
高鑒一手拉著一個,將他們引入城中,直接帶往縣衙。沿途,高朗、高安好奇地打量著這座被大哥掌控的城池,看著井然有序的巡邏士卒,雖然簡陋卻充滿生氣的街市,眼中既有新奇,更有對高鑒的欽佩。
回到縣衙後堂,高鑒屏退左右,隻留親衛在外看守。他親自給兩位堂弟倒上熱湯,催促他們暖暖身子。高安年紀小,性子急,捧著陶碗,也顧不上燙,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
“鑒哥,你是不知道!前段時日,家裡突然接到一個叫孫德勝的人派信使送來的信,說是曾與你在黎陽相遇,信裡說你放了授衣假,會隨黎陽那邊的運糧隊一起回來探親!伯母和我們聽了,高興得不得了,我當時就跳起來了!”高安說著,還比劃了一下當時雀躍的樣子,但隨即神色黯淡下來,“可是……左等右等,遲遲不見你回來。後來……後來才探聽到消息,說那支運糧隊在途中被巨寇張金稱襲擊,幾乎……幾乎全軍覆沒……”
高安的聲音低了下去。高鑒握著陶碗的手猛然一緊,指節微微發白。他仿佛能看到母親聽到噩耗時的情景。
高安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伯母當時一聽,直接就昏了過去……家裡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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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鑒猛地閉上眼,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再睜開時,眼中已滿是愧疚與痛楚,他聲音沙啞地低語:“是孩兒不孝!連累母親擔憂,險些……險些釀成大憾!”
“大哥彆這麼說!”高安趕緊擺手,“後來請了郎中,好生調養,伯母身子已經恢複過來了,就是時常念叨你。再後來,大概兩三個月前吧,清河郡那邊開始流傳消息,說出現了一股義軍,首領名叫高鑒,行事仁義,不擾百姓……我和哥一聽這名,心裡就咯噔一下,琢磨著,會不會就是大哥你?當時我們就想來找你,可伯母不讓。”
高朗接過話頭,他的聲音比高安沉穩許多:“伯母說,如果真是大哥你,既然沒有主動向家裡傳遞消息,那就表示你當時的處境定然並不安全,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想暴露身份,給家族帶來麻煩。讓我們不可輕舉妄動,免得給你添亂。”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對伯母深謀遠慮的敬佩,“我們隻能按捺住性子,一邊悄悄打聽更多消息,一邊照常過日子。直到前幾天,確切消息傳來,說大哥你在武陽攻下魏縣,聲勢大振,得十萬兵!我們覺得,時機應該差不多了,這才和伯母、父親商量,決定前來投奔。”
高鑒靜靜聽著,心中波濤翻湧。母親一直都是這般睿智而堅韌,在巨大的悲痛和擔憂之後,依然能如此冷靜地分析利弊,保護著他,也保護著家族。他看著高朗和高安,以及他們帶來的那二十餘名一看便是精心挑選、身手不凡的鄉人子弟,心中已然明了。這絕非兩個少年郎一時衝動的行為,而是得到了母親和叔父的首肯,甚至可能是家族某種默許下的投資。
他沉吟片刻,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族長……和族中各位長輩,對此事是何態度?”
高朗與高安對視一眼,高朗壓低了些聲音,道:“我們來之前,去拜見過族長。族長他老人家……並未多言,隻說了一句:‘此乃個人行為,與宗族無涉。’”
高鑒微微頷首。族長這句“個人行為”,看似撇清,實則意味深長。在天下局勢未明,高鑒雖嶄露頭角但前途依舊凶險的當下,龐大的宗族不可能將全族的命運輕易押注在他一人身上。這句“個人行為”,既是對高朗、高安前來投奔的默許,也是一種保護性的切割,避免高鑒一旦失敗牽連整個宗族。但同時,派遣族中兩名子弟雖然是旁支)帶著一支精乾力量前來,本身也是一種試探性的支持和投資。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伯母和父親,”高朗繼續說道,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解開後,是一封家書。“他們拿出了多年的積蓄,讓我們招募了這些信得過的鄉人子弟,一同前來。伯母說,既然決定要去,就不能空著手去,總要帶些能幫上忙的人。”他將那封信雙手呈給高鑒,“這是伯母讓我務必親手交給你的。”
高鑒急忙接過那封信。信箋是常見的桑皮紙,入手微沉。他並沒有立刻拆開,指尖摩挲著粗糙的紙麵,仿佛能感受到母親書寫時的心情。他怔了一怔,臉上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思念,有愧疚,也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最終,他將信仔細地收入貼身的內袋中,輕輕拍了拍,仿佛那不僅僅是一封信,更是來自故鄉的牽掛與支撐。
母親和叔父拿出積蓄讓高朗、高安前來,意思再明顯不過,這兩人,以及他們帶來的這支小小力量,從此便留在他身邊,不會再回去了。這是家族給予他的、在當前形勢下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支持。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蕩,知道此刻不是沉溺於個人情感的時候。武陽縣那邊,張允濟和滿城百姓還在等著他。他必須立刻動身。
他站起身,揚聲喚道:“景龍!”
韓景龍應聲而入。
高鑒指著高朗、高安對韓景龍道:“景龍,這兩位是我的堂弟,高朗、高安,自家鄉前來。從今日起,他們便留在軍中。”他又轉向高朗、高安,神色轉為嚴肅,“小朗,小安,這位是韓景龍韓都尉,是我最倚重的臂膀,目前負責魏縣防務。我有緊急軍務,需立刻前往武陽縣。我走之後,你們一切行動,皆要聽從韓都尉的安排,不得擅自行動,明白嗎?”
高朗、高安見高鑒神色鄭重,立刻收斂了之前的激動,挺直腰板,抱拳齊聲應道:“是!大哥鑒哥)!我們明白,定聽從韓都尉將令!”
韓景龍也拱手還禮,對高朗、高安道:“二位郎君既是主公家人,便是我韓景龍的兄弟。在魏縣,不必拘束,但有需求,儘管開口。”
安排妥當,高鑒不再遲疑。他最後看了一眼兩位堂弟,目光中有關切,有囑托,更有一份家族血脈相連的溫暖與力量。他用力拍了拍兩人的肩膀,然後毅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門外,親衛早已備好馬匹,前往武陽縣的隊伍,正整裝待發。
故鄉來人的暖意還縈繞在心頭,但前路的挑戰,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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