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孫德勝道彆後,高鑒與張定澄牽著馬,跟隨那位姓周的司馬,步入了左驍衛軍營那戒備森嚴的轅門。
一步踏入,仿佛瞬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外間的寒意與空曠被一股灼熱、緊張、充滿金屬摩擦、皮革汗漬和塵土氣息的洪流所取代。眼前是一片依地勢平整出的巨大校場,此刻已被浩大的運糧隊伍所占據,喧囂鼎沸,卻又隱隱透著一種森嚴的秩序。
數以百計的糧車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按照某種行軍規製排列成數個巨大的方陣。每輛車都由健壯的馱馬或牛牽引,車轅、車輪處皆有輔兵和民夫在兵士嚴厲的目光監督下進行著出發前最後的檢查。嗬斥聲、鞭梢空抽的脆響、牲畜的響鼻聲和木軸轉動的吱嘎聲混雜在一起。
與輜重隊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校場另一側正在集結的戰兵隊伍。披甲執銳的府兵們正以“火”、“隊”為單位沉默地整隊。隊正、火長們低沉而有力的號令聲短促響起。士兵們如同冰冷的機器般執行著命令,金屬甲片隨著動作嘩啦作響,長矛槊尖密集如林,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一股凝而不發的肅殺之氣,如同無形的重壓,彌漫在整個軍營上空。
周司馬對此場景司空見慣,引著二人穿過忙碌的人群車陣,徑直走向校場中央一處稍高的土台。那裡,一位身著明光鎧、按刀而立的中年軍官正如同礁石般矗立著,他麵色冷峻,目光如鷹隼般緩緩掃視著整個集結場麵。此人正是張校尉。
周司馬上前低語了幾句。張校尉緩緩轉過頭,那雙銳利如刀的眼睛冷冷地掃過高鑒與張定澄,目光在他們年輕的麵孔、腰間的佩刀以及那幾匹顯然非軍中製式的馬匹上短暫停留。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帶著久居行伍者特有的審視與漠然。
高鑒穩住心神,上前一步,依著禮數拱手:“晚輩高鑒張定澄),奉孫行首之命,前來聽候張校尉差遣。”
張校尉並未多言,隻是對周司馬微微頷首。周司馬會意,取出兩份早已備好的過所遞上。張校尉目光掃過,確認了印信無誤——孫德勝果然早已打點周全。
“既入我軍中,便要守我軍規。”張校尉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鐵石般的冷硬,“爾等身份,乃黎陽行會協理文書,隨軍記錄糧秣支用、途中損耗,隸屬輜重後隊管轄。記住:非召不得擅入前營戰兵駐地;不得打探軍情;夜間不得隨意走動;遇事聽令行事,否則軍法無情!”
“晚輩明白!定嚴守軍規!”高鑒與張定澄凜然應諾。
張校尉不再多言,對周司馬揮了揮手。周司馬立刻引著二人向輜重後隊走去,將他們交給一名黑壯的王隊正安置。
辰時三刻,中軍號角長鳴。
“開拔——!”傳令聲如波浪般傳來。
龐大的運糧隊如同巨獸蘇醒。車輪滾滾,馬蹄嘚嘚,旌旗招展,彙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洪流,向著北方湧動。
高鑒與張定澄騎在馬上,跟在隊伍最末尾。張定澄撫摸著身下屬於自己的馬,感受著這龐大軍隊行進的氣勢,半晌,忍不住低聲感歎道:“高兄,這位孫行首,當真是…慷慨豪爽之人。”
高鑒目視前方,滾滾車馬揚起的塵土模糊了遠處的景色。他輕輕一抖“烏雲踏雪”的韁繩,讓坐騎更平穩地跟上隊伍,聞言,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卻毫無暖意的笑容。
“定澄兄,”他聲音平穩,同樣壓得很低,確保隻有身旁的張定澄能聽見,“孫行首自然是慷慨的。但這慷慨,並非無因。他今日所贈每一分厚禮,每一份方便,都是要我高鑒,要我渤海高氏,牢牢記住,並承下這份情。”
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超越年齡的冷靜與洞察:“他看重的,既是我,也不是我。若我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渤海高氏旁支子弟,無名無號,他或許隻會客客氣氣地迎我進門,再客客氣氣地送我出門,一杯清茶之後便是陌路。若我僅僅是一個尋常的國子監學生,無顯赫師承,無遠大前程,他亦會如此。”
“但他看到了兩者疊加。”高鑒的目光變得深邃,“一個出身渤海高氏、正值年少、且正在帝國最高學府求學的子弟。在他這等精明商賈眼中,這便意味著潛力,意味著未來可能擁有的權勢與人脈。今日雪中送炭,他日或可換來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危急時刻的一道護身符。這份投資,在他算計之下,值這個價錢。所以,才有‘烏雲踏雪’,才有親自送行,才有周司馬的引路,才有張校尉的‘行方便’。”
他側過頭,看了張定澄一眼:“世間紛擾,諸多慷慨仗義背後,往往都標著你看不見的價碼。今日我們承了他的情,他日,這份人情總是要還的。而且,恐怕利息還不低。”
張定澄聽著,臉上的激動與感慨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思索。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高兄,我明白了。”他不再多言,隻是握緊了手中的韁繩,目光望向前方蜿蜒北去的漫長隊伍,眼神變得更加堅定和清醒。
車輪依舊隆隆,馬蹄聲依舊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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