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船後的碎片,在冰冷的黑暗深海中緩緩上浮,掙紮著想要拚湊回完整的形態。
無數紛亂的畫麵在他混沌的腦海中激烈地碰撞、閃現、又破碎——
是國子監明倫堂上,與徐文遠博士侃侃而談《春秋》,縱論王道霸道時,那透過窗欞的溫暖陽光和滿堂驚異的目光……
是樂遊原秋菊燦爛下,與李元吉衝突驟起時,那錦衣少年臉上怨毒的眼神和木棍掃過臉頰的刺痛……
是關中密林之中,枯枝斷裂,冷箭破空,坐騎悲鳴倒地,自己亡命搏殺,浴血突圍的驚心動魄……
是千裡逃亡路上,寒風刺骨,饑腸轆轆,目睹民生凋敝、兵匪橫行時的心頭沉重與冰冷……
是黎陽城中,孫德勝那看似熱情卻暗藏算計的笑容,以及那匹神駿的“烏雲踏雪”……
是茫茫雪原上,運糧隊如同困獸般結陣,弩箭破空的尖嘯,流民如草芥般倒下時的慘烈與悲憫……
是賊軍精銳如潮湧來,刀槍碰撞的火星,叛徒突然反水時那撕心裂肺的背叛感……
是張校尉被那柄恐怖的鬼頭大刀劈中,鮮血噴濺,偉岸身軀轟然倒下的那一刻,自己心中的巨震與冰冷……
是最後突圍時,背後那記重錘般的撞擊,和視線儘頭,張定澄被亂兵洪流吞沒前那驚駭回望、嘶吼卻無法觸及的身影……
這些記憶的碎片如同燒紅的烙鐵,一次次燙灼著他模糊的意識,帶來陣陣虛幻又真實的痛楚。
“……其他傷口恢複得倒好,就是背後這一下,箭簇入肉頗深,不過還好,未傷筋骨,但仍須好生將養一陣子,萬不可再崩裂了……”一個略顯蒼老、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
‘看來……我是被人救了?’混沌的意識裡劃過一絲微弱的慶幸和疑惑。‘是子澄嗎?他最終殺出重圍,找到了我?還是……恰巧有路過的族人?’
思緒如同斷線的風箏,難以抓住。他努力想聽得更真切些,想睜開眼看看,卻隻覺得眼皮沉重如山,渾身像是被拆散了架,尤其是後背,一片火辣辣的麻木深處,隱藏著鑽心刺骨的劇痛潛流。
腳步聲響起,似乎是說話的人離開了。接著,是清晰的“哢噠”一聲輕響。
是門閂落下?還是……鎖頭扣上的聲音?
為什麼……要上鎖?
這個念頭如同冰針刺入腦海,帶來一絲不祥的預感。但重傷後的虛弱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迅速淹沒了這絲微弱的警惕。意識再次不受控製地渙散、下沉,重新墜入那片充斥著血腥與殺伐記憶的黑暗深淵。
如此反複,意識在模糊的感知、破碎的記憶和深沉的昏睡之間浮沉徘徊,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時間失去了意義,唯有背後的疼痛和偶爾灌入嘴裡的苦澀藥汁,提醒著他尚未徹底死去。
終於,在一次最為猛烈、最為清晰的夢境回放中——他看到張金稱那猙獰狂笑的臉龐和劈落的鬼頭大刀,看到張定澄消失前絕望的眼神,感受到後背那撕裂般的重擊——高鑒猛地一個激靈,如同溺水者終於衝破水麵,大口喘息著,徹底醒了過來!
劇烈的動作瞬間牽扯到背後的傷口,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要將整個人再次撕裂的劇痛猛地從後背炸開,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間浸濕了額發,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哼,剛剛抬起的頭又無力地摔回了硬邦邦的枕頭上。
他大口喘著氣,努力適應著這錐心的疼痛,過了好一會兒,劇痛才稍稍緩解,變為持續而沉悶的鈍痛。他不敢再亂動,隻能艱難地轉動脖頸,打量起所處的環境。
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屋子,更像是堆放雜物的倉房。牆壁是粗糙的土坯,沒有任何粉飾,角落裡堆著些看不清是什麼的破爛家什,上麵落滿了灰塵。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黴味、草藥味,以及自己身上傷口散發的、難以言喻的氣味。身下是一張硬板床,鋪著乾草和一層粗糙的舊布,硌得人生疼。
光線昏暗,僅靠牆壁高處一個狹窄的小窗透入些許天光,勉強能視物。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房間唯一的那扇門上——一扇看起來頗為厚實的木門。門緊閉著,而最讓他心頭冰涼的,是門下縫隙中透出的光線,被一道明顯的陰影阻斷了一部分——那分明是有人站在門外!
而且,仔細看去,門板上似乎還掛著一把沉重的鐵鎖!
為什麼治傷,卻又上鎖?為何門外還有人看守?
難道……不是得救,而是被俘了?!落入了張金稱的手中?!
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讓他四肢百骸都透出一股寒意。是了,若非被俘,何須鎖門看守?可若是被賊軍所俘,為何又要給自己治傷?張金稱部下那些殺紅了眼的賊兵,怎麼會對一個官軍手下留情?難道自己還有什麼利用價值?
紛亂的思緒如同亂麻般湧上,但背後的劇痛和虛弱的身體讓他無法深入思考。此刻,任何多餘的掙紮和反抗都是徒勞,甚至可能招致更壞的後果。
他緩緩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無論身處何地,現狀如何,至少現在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先躺著,養傷。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和無數疑問,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感知身體的狀況和傾聽門外的動靜上,如同一個最耐心的獵人,在重傷之下,默默地開始重新評估自己的處境,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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