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在高雞泊的蘆葦蕩深處嗚咽穿梭,卷起地麵殘留的雪沫,撲打在簡陋的營寨棚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天色漸暗,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將最後一抹天光也無情吞噬。然而,與這肅殺嚴寒格格不入的,是空氣中逐漸彌漫開的一種躁動而壓抑的歡騰。
除夕。
這兩個字,仿佛刻入了天下所有漢家子孫的骨血裡。無論身處何地,是錦繡長安的深宮大院,是偏遠村莊的茅草陋室,還是這水泊深處、朝不保夕的賊匪巢穴,到了這一夜,總會生出些與往日不同的念想和動靜。這是一年艱辛的句點,是闔家團圓的象征,是祈求來年不再這般困苦的微弱希冀。
對於高鑒而言,這個除夕夜,卻過得極其不同尋常,甚至可稱得上是他兩世為人以來,最為糟糕、最為孤寂的一個夜晚。
他被獨自關在那間充當牢房的雜物間裡。門外,那兩名平日裡如同影子般寸步不離、腰佩利刃的看守,此刻竟也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被喚去參與寨中那隱約可聞的聚飲喧囂了。這難得的、無人監視的“自由”,非但沒有帶來絲毫輕鬆,反而像一層更厚的冰殼,將他與外界那一點微弱的熱鬨徹底隔絕,愈發襯出這方小天地的冰冷與死寂。
更令他感到荒謬乃至一絲憤怒的是今日白天的遭遇。
天剛亮不久,便有四五名賊兵提著工具過來,說是“奉頭領之命,給先生修葺一下屋子,好歹過個年”。高鑒初時還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莫非是要給他換個稍好點的住處?
然而,現實很快給了他當頭一棒。那些賊兵所謂的“修葺”,全然不顧屋內依舊漏風的牆壁、硌人的硬板床、以及角落裡堆積的灰塵。他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加固這間屋子的“防禦”上。他們用新砍伐的、還帶著濕氣的木料,更加嚴密地封堵了外牆幾處可能存在的縫隙;用混合了碎草的黏土,將牆壁拍打得更加厚實堅固。整個過程叮當作響,塵土飛揚,與其說是修葺,不如說是在加固一座囚籠。
完工之後,為首的那個小頭目還用力推搡了幾下新加固的外牆,又檢查了那扇本就厚實的破舊木門,確認無誤後,竟從腰間取出了兩把看起來頗為沉重、鏽跡斑斑卻依舊結實的大鐵鎖!
“哢噠!”
“哢噠!”
兩聲清脆而冰冷的金屬咬合聲接連響起,像最終判決,徹底鎖死了高鑒與外界的所有通道。那賊兵頭目還特意拉了拉門,確認兩把鎖都牢牢扣緊,這才帶著人揚長而去,留下滿屋的塵土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高鑒當時看著這一切,氣得幾乎笑出聲來。有本事你們光修外牆,裡麵的破敗窘迫倒是也一並收拾一下啊?這算什麼?給囚犯的“年節福利”——一個更加堅固的牢籠?這高士達,做事當真是……既有那麼點詭異的“講究”,又透著毫不掩飾的警惕與掌控欲。
此刻,夜幕徹底降臨。遠處的喧鬨聲似乎達到了一個高潮。粗野的劃拳行令聲、碗碟碰撞聲、偶爾爆發出的、毫無顧忌的哄笑聲、還有不成調子、卻吼得極其用力的俚歌野調……這一切聲音混雜在一起,被寒風斷斷續續地吹送過來,像是一場模糊而遙遠的皮影戲,更加反襯出此地的寂靜清冷。
寒氣從牆壁縫隙、從地麵、從四麵八方滲透進來,鑽肌蝕骨。高鑒裹緊了那件破舊不堪、幾乎無法禦寒的羊皮氅,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將他淹沒。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飛起來,越過水泊,越過山河,飄向了遙遠的渤海蓨縣。
母親……此刻應在老宅之中吧?家中仆役本就不多,經曆亂世,恐怕更加寥落。這個除夕夜,母親是否正獨對孤燈,思念著遠在京城“求學”的兒子?她可知曉,她寄予厚望的獨子,如今正身陷賊窩,性命操於他人之手?若知曉,那份憂心與牽掛,又該何等摧折肝腸?高鑒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強烈的愧疚和酸楚湧上鼻尖。
思緒一轉,又猛地跳到了那個雪原突圍的混亂時刻。張定澄!那個沉默寡言、眼神卻日益堅韌的青年,他最後那驚駭回望、卻被亂兵洪流狠狠衝散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高鑒腦海裡。他還活著嗎?他成功逃脫了嗎?在這除夕夜裡,他又會身在何方?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蜷縮在某處避風的角落,舔舐著傷口,望著冰冷的夜空,思念著早已逝去的親人?高鑒默默祈禱,希望他能平安。他們雖相識日短,卻一同經曆了生死逃亡,那份在血火中結下的情誼,非同尋常。
想著想著,國子監的生活片段又浮現在眼前。明倫堂上與徐文遠博士的經義辯難、與趙畿在樂遊原賞菊鬥嘴、在朱雀大街感受帝都繁華、甚至算學課上那些枯燥的難題……往日那些看似平淡甚至有些煩悶的時光,如今回想起來,竟都鍍上了一層溫暖而遙遠的光暈。那時的煩惱,不過是學業前程、人際交往;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深陷如此絕境,連最基本的自由和溫飽都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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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絲對往昔的懷念很快被一股陡然升起的怒火所取代!
李元吉!
都是因為這個心胸狹窄、殘暴惡毒的紈絝子弟!若非他睚眥必報,派出死士截殺,自己何至於倉皇東逃?何至於遭遇運糧隊覆滅?何至於如今身陷囹圄,在這除夕夜裡對著一室冷壁?!
原本那些傷感和憂鬱,瞬間被這強烈的憤怒和不甘衝刷得乾乾淨淨。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他喉嚨發乾,眼睛發澀。
“喝酒!”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低吼了一聲,像是要借此澆滅心頭的怒火,又像是要麻痹這徹骨的孤寒。他翻身下床,走到那張歪斜的木桌旁,一把抓過高士達前幾日送來的那壇酒。
泥封拍開,一股濃烈、粗劣、甚至有些刺鼻的酒氣瞬間湧出,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絕非什麼佳釀,恐怕是農家自釀的土酒,或者是從哪個倒黴商隊或莊園裡劫掠來的劣質品。但在此時此地,這辛辣的氣味卻顯得無比真實而誘人。
他又瞥了一眼桌上那個已經空了的陶碗。碗底還殘留著一點油星和鹽漬——那是高士達承諾“加的一道菜”:一種不知名的野菜,用滾水焯過,拌了少許珍貴的鹽和可能是一點點豬油,味道居然出乎意料地清爽可口,在這缺乏蔬菜的冬日裡,堪稱美味。高士達在這點上,倒真是“言出必踐”。
“嗬……”高鑒自嘲地笑了笑,倒了半碗渾濁發黃的酒液。酒水在粗糙的陶碗裡微微晃動,映出他模糊而憔悴的倒影。
他仰頭,猛地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辛辣的味道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路割進胃裡,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都快出來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迅猛而短暫的暖意,從腹部迅速擴散向四肢百骸,勉強驅散了些許寒意。
他又喝了一小口,這次有了準備,慢慢品味著那粗糲而狂野的口感。
看著這碗劣酒,看著那個空了的菜碗,再側耳傾聽遠處那隱約傳來的、屬於勝利者和幸存者的喧囂,高鑒躁怒的心情竟奇異地慢慢平複了一些。
他想起了這一路逃亡的見聞,想起了那些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的流民,想起了易子而食的慘劇,想起了張家那場無妄之災……與那些真正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百姓相比,自己此刻的處境,雖然失去了自由,但至少暫無性命之憂,有遮風避雨雖然漏風)之所,有一碗勉強果腹的食物,甚至在這年節還能有一壇酒、一道菜。
而高雞泊裡的這些“賊兵”,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又何嘗不是被苛政、兵災、饑荒逼得走投無路的可憐人?他們嘯聚於此,打家劫舍,與官府為敵,看似凶悍,實則也不過是為了在這該死的世道裡,掙紮著求一條活路罷了。自己與他們,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這崩壞時代的受害者。
高士達對他這般“禮遇”,又是療傷,又是送酒菜,固然有監視和囚禁的實質,但比起對待普通俘虜或麾下小卒,已是天壤之彆。這其中的緣由,高鑒心裡如同明鏡一般。
“識字的人,到底是不多啊。”他望著碗中晃動的酒液,低聲自語。
在這文盲率極高的時代,尤其是在這等農民起義軍中,一個讀過書、通文墨、甚至可能知曉天下大勢、懂得些軍略政事的人,其價值不言而喻。高士達絕非滿足於永遠打家劫舍的流寇,他既有膽魄率先舉事,自然有其野心和圖謀。欲成大事,豈能隻憑勇武?招攬人才,尤其是讀書人,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高士達幾次三番的試探,那種若有若無的、可能存在的“同鄉”牽絆,再加上這循序漸進的“禮遇”,其招攬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隻是,這招攬,是真心實意,還是權宜利用?接受了招攬,是暫時安身立命的契機,還是更深泥潭的開始?自己又該如何應對?是虛與委蛇,等待時機?還是……
高鑒端著酒碗,久久未動。遠處的喧囂聲漸漸低落下去,或許是宴飲已近尾聲,或許是狂歡後的人們終於感到了疲憊。寒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呼嘯著,拍打著新加固的外牆。
在這間冰冷、堅固、孤寂的牢籠裡,隻有他一人,對著半碗劣質卻灼喉的土酒,度過了這個此生最為特殊、最為艱難、也最令他思緒紛亂的除夕夜。
舊歲終於在掙紮與困頓中逝去,新歲在凜冽的寒風與未知的囚禁中悄然來臨。未來的路究竟在何方,高鑒望著那扇被兩把鐵鎖死死封住的門,眼中光芒明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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