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鑒在那兩位沉默如影的“護衛”“陪同”下,正式開始了對這座所謂“庫房”的巡視。甫一踏入那最大的、用以存放糧食的棚屋,一股複雜到令人頭暈目眩的氣味便撲麵而來——那是陳年粟米麥豆特有的悶腐氣、某種東西受潮發黴的酸澀味、以及老鼠糞便和牲畜騷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怪味。
目光所及,高鑒隻覺得眼前一黑,血壓都仿佛升高了幾分。
這哪裡是什麼軍需重地的庫房?說他是個遭了災、被遺棄多年的破爛堆棧,甚至直言其為垃圾場,都算是抬舉了!
所謂的“庫房”,不過是幾間勉強用木頭和蘆葦搭起來的大棚子,四處漏風,頂棚甚至能看到幾處破洞,透下灰蒙蒙的天光,雪花偶爾還會飄落幾片。地麵是坑窪不平的泥地,因著前幾日的化雪和人員的踩踏,變得泥濘不堪,混合著散落的糧食和說不清的汙物,形成一灘灘黑乎乎的泥漿。
糧食的存放更是觸目驚心。一袋袋、一筐筐的粟、麥、豆類,被極其隨意地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座座搖搖欲墜的“小山”。許多麻袋已然破損,糧食從中漏出,灑落一地,與泥水混合,白白浪費。苫蓋更是形同虛設,有的地方隨便搭著幾塊破草席,有的地方則完全暴露在外,任憑風吹雨打雪浸。一些堆積在角落的糧袋甚至已經明顯受潮板結,表麵生出了灰綠色的黴斑,散發出濃重的黴味。鼠患顯然極其嚴重,隨處可見被啃噬的破洞和散落的顆粒,以及一攤攤黑亮的糞便。
看守庫房的幾個老弱輔兵蜷縮在角落裡一個快要熄滅的火盆旁打盹,對高鑒等人的到來毫無反應,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無序和浪費。
高鑒強忍著皺眉的衝動,繼續往裡走。存放兵甲的區域更是慘不忍睹。一些繳獲或自製的刀槍、長矛、弓矢被胡亂堆放在幾個大木箱裡,或者就直接倚靠在牆邊,鏽跡斑斑,許多槍杆都已經開裂變形。皮甲、劄甲更是被隨意丟棄,有些上麵還沾著暗黑色的、未曾清洗乾淨的血汙,皮質部分硬化開裂,金屬部分鏽蝕嚴重。這若是遇上緊急戰事,能有多少件堪用,實在要打個巨大的問號。
布匹、繩索、皮革等雜物更是堆積如山,混亂不堪。一些明顯是搶掠來的、價值不菲的絲綢錦緞,竟然和粗糙的麻布、破爛的毛皮混扔在一起,被汙漬沾染,被蟲蛀鼠咬,看得高鑒一陣陣肉痛。這哪裡是管理?這分明是暴殄天物!
就在高鑒看著這滿目狼藉,心頭火起,卻又無處發作之時,棚屋門口草簾一掀,一股冷風灌入的同時,三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穿著半舊皮襖、腰挎彎刀的漢子,麵色倨傲,身後跟著兩個嘍囉。這人進來後,目光漫不經心地四下掃視,仿佛在自家後院閒逛。他根本無視了高鑒等人的存在,直接走向一堆堆放相對整齊些的麥袋。
他用手裡的刀鞘隨意地捅了捅幾個袋子,又捏起幾粒麥子放在嘴裡嚼了嚼,似乎不太滿意。又換了幾處翻找,最終相中了角落裡一袋看起來成色尚可的麥子。
“就這袋了!扛走!”他朝身後兩個手下努了努嘴。
那兩個手下應了一聲,上前就要搬動那袋看起來足有百斤重的麥子。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自然無比。沒有向任何人請示,沒有出示任何手令文書,甚至沒有跟角落裡那幾個打盹的庫房看守打聲招呼,更彆提什麼登記造冊了!仿佛這庫房裡的東西,本就是他們隨時可以予取予求的自家財物。
高鑒看得目瞪口呆,一股邪火直衝頂門!這簡直比土匪還要土匪!就算是土匪窩,但凡有點規矩的,也知道入庫出庫要有個說法吧?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上前一步,沉聲喝道:“且慢!”
那正要扛糧的小頭目和兩個手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嚇了一跳,動作頓住,扭過頭來,疑惑而不耐煩地看向高鑒。那小頭目上下打量了高鑒一番,見他雖然穿著乾淨些,但麵生得很,年紀又輕,身後雖然跟著大牛二牛,但大牛二牛在他們看來也是熟麵孔負責看守俘虜的),故而並未立刻放在眼裡。
“乾嘛?”小頭目語氣很不客氣,帶著一股混不吝的勁兒。
高鑒強壓著火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這位頭領,敢問取用軍糧,可有東海公或各位大隊頭的手令?又是否需在庫房此處登記備案?”
那小頭目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聲,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高鑒:“手令?登記?你誰啊?新來的?懂不懂咱這兒的規矩?老子前線弟兄們餓著肚子等米下鍋,還得先找文人寫個條子畫個押再來搬糧食?耽誤了事你擔待得起嗎?”
他身後兩個嘍囉也跟著哄笑起來,仿佛高鑒問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高鑒氣得臉色發青,卻也知道跟這種人多說無益,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後如同木雕泥塑般的王大牛,幾乎是咬著牙問道:“王大牛!你們以往……以往庫房支取物資,都是這般……這般‘規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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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牛麵對高鑒幾乎噴火的目光,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冷漠表情似乎鬆動了一絲,但也僅僅是一絲。他機械地點了點頭,甕聲甕氣地吐出兩個字:“是的。”
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仿佛天經地義!
高鑒隻覺得一陣無力感席卷全身,胸口堵得發慌。他終於深刻地、血淋淋地理解了什麼是“賊寇作風”,什麼是“烏合之眾”!高士達能聚起這麼多人,或許靠的是一時的悍勇和求生欲,但若一直以此種方式管理後勤,縱有金山銀山,也遲早坐吃山空!一旦遇上硬仗,或是被官軍圍困,後勤混亂導致的短缺足以讓這支軍隊不戰自潰!
那小頭目見高鑒被王大牛一句話噎得無語,更是得意,不屑地撇撇嘴,懶得再理會這個“不懂規矩”的愣頭青,揮手示意手下:“愣著乾嘛?扛走!灶上還等著哪!”
兩個嘍羅不再遲疑,扛起那袋麥子,大搖大擺地出了庫房,自始至終,未留下隻言片語,更無任何憑證。
高鑒站在原地,望著他們消失在門簾外的背影,又環視了一圈這如同遭了劫難的庫房,隻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強烈的憤怒,在胸腔裡翻騰不休。
亂象!觸目驚心的亂象!沒有最糟,隻有更糟!難怪高士達會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來管理庫房,這td還能再壞到哪去。
他原本還想著如何利用職權,暗中經營。現在看來,第一步根本不是經營,而是如何在這片無法無天的混亂中,先建立起最起碼的秩序!這簡直比從頭開始還要艱難百倍!
王大牛和王二牛依舊沉默地站在他身後,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他們隻是負責看住他,至於庫房是井然有序還是一團亂麻,似乎並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
高鑒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黴味、腐臭和冰冷空氣的複雜氣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憤怒無用,絕望更無用。
這爛到根子裡的庫房,這看似無解的困境,或許……正是一個絕佳的突破口。越是混亂,才越能顯現出秩序的價值。越是無人管理,他若能管起來,才越容易抓住權力!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浪費的糧食、鏽蝕的兵甲、麻木的人員,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而堅定。
整頓!必須整頓!就從這爛泥塘一樣的庫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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