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鑒知道,時機已到。他仔細整理了一下洗淨後依舊略顯潮濕、但已無血汙的衣襟和下擺,確保自己的姿態從容不迫。然後,他麵色平靜如水,伸手掀開了隔開前後間的布簾,穩步走了出去。
刹那間,前廳所有的目光——高士達深沉審視的、孫雷怨毒驚怒的、以及旁邊親兵們好奇緊張的——全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高鑒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這凝重的氣氛,先是對著踞坐虎皮椅上的高士達微微躬身一禮,語氣平和:“大王,卑職已稍作整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然後,他才仿佛剛剛看到跪在地上的孫雷一般,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轉向他,語氣甚至帶著幾分客套,卻暗藏機鋒:“孫將軍?您這是……為何行此大禮?莫非是得知屬下管教不力,致使外甥冒犯軍規,特來向大王請罪?”
這一句話,輕飄飄的,卻如同一個無聲的驚雷,瞬間將孫雷辛苦營造的“苦主”氛圍撕開了一道口子,直接將問題的性質從“無辜被害”扭轉到了“管教不嚴、觸犯軍規”上。
孫雷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臉上的眼淚鼻涕也顧不上擦,指著高鑒的鼻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臭屁!高鑒!你個殺千刀的酸丁!劊子手!你殘害忠良,殺我外甥,還敢在這裡血口噴人,倒打一耙?!請罪?老子是來要你的狗命,給我外甥償命的!”
高鑒麵對這撲麵而來的唾沫星子和惡毒咒罵,身形紋絲不動,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隻是等孫雷罵聲稍歇,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冰冷的穿透力:“孫將軍,言語如此粗鄙,於事何益?令甥今日在庫房重地,無令擅闖,衝擊庫房,更是煽動不明情況的同袍。按我最新的庫房律法,此罪當斬。我身為庫房總管,有權臨機處置,以儆效尤。何來‘殘害忠良’之說?莫非孫將軍認為,這義軍之法度,竟管束不得您的外甥?還是覺得,您孫將軍的麵子,比高大王親定的軍規還要大?哦,對了我昨日剛剛得了大王的授權,可先斬後奏”
他句句不離“軍規”、“法度”,將個人恩怨直接拔高到違反軍紀、挑戰權威的層麵,每一問都如同冰冷的刀子,直戳孫雷的痛處。
“你胡說!”孫雷臉漲成了豬肝色,額頭上青筋暴跳,“我外甥是奉了我的軍令前去巡查庫房!怎是無令擅闖?分明是你這酸丁故意刁難,尋釁滋事!”
“奉了您的軍令?”高鑒眉梢微挑,露出一絲疑惑,“敢問孫將軍,您是哪一日、何時、於何處接到大王的手令,授予您派人查驗庫房之權?據卑職所知,庫房一應事務,皆由大王直命於我負責。若無大王特許,任何人不得乾涉。您這‘軍令’,從何而來?莫非是您……私自調兵,欲窺探庫房重地?”
這一下反問更為致命,直接質疑孫雷命令的合法性,甚至隱隱指向他可能存在的僭越之心。
“我…我…”孫雷一時語塞,他自然拿不出高士達的手令,他的所謂“軍令”不過是基於以往的習慣和自身的權勢,此刻被高鑒抓住這點窮追猛打,頓時有些慌亂,“老子是前軍統領!營中巡查,本就是老子的職責!庫房難道不在營中?我派人去看看,有何不可?!”
“哦?職責?”高鑒點了點頭,似乎表示理解,但接下來的話卻更加犀利,“孫將軍的職責是拱衛營寨外圍,巡防警戒,何時延伸至這內務倉儲了?若按將軍此言,是否我這庫房總管,也可憑‘職責’之名,隨時帶人去您的前軍營盤,查驗您的軍械馬匹,甚至乾預您的排兵布陣?”
“你!”孫雷被堵得啞口無言,隻能喘著粗氣,雙眼噴火地瞪著高鑒。
高鑒卻不給他喘息之機,步步緊逼:“再者,即便退一萬步,令甥真是奉命前去。見到主管官員,自當出示憑證,說明來意,依規辦事。但他卻囂張跋扈,口出汙言,藐視上官,更是煽動不明人員,我庫房的大門現在還是躺在地上那。此等行徑,無論是否奉命,都已觸犯重律!我殺他,乃是依法行事,維護軍紀威嚴!孫將軍不去反省自己管教無方、約束不力之責,反而在此咆哮公堂,汙蔑上官,莫非是想仗著資曆老,便可視軍法如無物?便可縱容親屬為所欲為?今日他敢衝擊庫房,明日是否就敢衝擊大王的中軍帳?!”
最後一句,高鑒的聲音陡然提高,目光如冷電般射向孫雷,更是借勢將問題直接引向了最核心的忠誠與權威問題。
孫雷被這連珠炮似的質問打得暈頭轉向,尤其是最後那句“衝擊中軍帳”,更是嚇得他魂飛魄散,這可是誅心之言!他剛剛可是未稟報直接闖進來的,猛地轉向高士達,噗通一聲又跪下了,這次是真的帶上了驚慌:“大王!絕無此事!末將對您忠心耿耿,天日可表!這酸丁巧舌如簧,顛倒黑白,您萬萬不可聽信啊!他這是要離間我們老兄弟,要鏟除異己啊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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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鑒卻不再看他,也轉向高士達,拱手道:“大王明鑒!庫房重地,關乎全軍命脈,不容有失。今日之事,絕非卑職與孫將軍私人恩怨,實乃軍紀與散漫、法度與私情之爭!若因一人是某位將軍外甥,便可無視軍法,持凶犯上而不受懲處,則軍紀蕩然,法度無存!日後大王將何以統軍?何以服眾?今日卑職依法行事,或有手段酷烈之處,但初衷全為維護大王權威,整肅軍紀!孰是孰非,請大王聖斷!”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完全站在了維護高士達權威和軍隊法紀的道德製高點上,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鐵麵無私、執法如山的忠臣形象,而將孫雷推到了徇私枉法、縱容親信、藐視軍紀的對立麵。
廳堂之內,一時陷入了死寂。隻剩下孫雷粗重而不服的喘息聲。所有親兵都屏息凝神,目光在高士達、高鑒和跪地的孫雷之間來回移動,心中波瀾起伏。這場爭鋒,高鑒憑借清晰的邏輯、對軍法的熟悉和冷靜犀利的言辭,已然占據了絕對的上風。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士達身上,等待著他的最終裁決。這位義軍首領的決定,將直接影響未來營寨中的力量格局和風氣導向。
高士達的目光在高鑒和孫雷身上來回掃視,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敲擊著虎皮扶手,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捉摸的凝重。他沉吟了片刻,整個廳堂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起來吧。咱們是一個地方殺出來的老兄弟,屍山血海裡滾過幾遭,你身上有幾道疤是為我挨的,我心裡這本賬,清楚得很。你的忠心,我從未懷疑過。”這話如同暖流,讓孫雷猛地抬頭,臉上冤屈憤懣之色稍緩,甚至閃過一絲激動。
但高士達的話並未結束:“你外甥的事……唉,年輕人脾氣衝,不懂規矩,撞上了鐵板,丟了性命,是可惜。這樣,他的撫恤,按最高規格,再加一倍!我高士達私人再出一份!他的後事,風光大辦!到時候,我親自去給他上炷香!”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高鑒,那眼神深邃難測:“高總管,到時候,你也得去。人死債消,活人還得往前走。律法是律法,冷冰冰的,但咱們義軍裡,也講人情,講兄弟義氣。這件事,到此為止。”
最後,他揮了揮手,臉上露出濃濃的倦色:“都下去吧。我累了,要歇會兒。”
這番處置,堪稱高明。既肯定了孫雷的“忠心”與“苦勞”,用厚賞和親自祭奠給了天大的麵子,撫平其情緒;又認可了高鑒執法的“規矩”所在,並未直接斥責;最後用“人情義氣”和“到此為止”強行畫上了句號。
孫雷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到高士達那不容置疑的疲憊神態,終究把話咽了回去,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狠狠瞪了高鑒一眼,這才轉身大步出去。高鑒麵色平靜,躬身一禮,也隨之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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