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高雞泊營寨的大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開啟。高鑒與竇建德並轡而出,馬蹄踏在凍土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高鑒胯下所騎,正是孫德勝所贈的那匹神駿非凡的“烏雲踏雪”,毛色黑亮如錦,四蹄踏雪,顧盼之間神采飛揚,比起竇建德所乘的那匹雖也算健壯、但略顯普通的河北戰馬,確實要搶眼得多,無形中將高鑒襯托得更為氣派。
高鑒心思細膩,立刻察覺到了這微妙的差異。他輕輕一勒韁繩,故意讓“烏雲踏雪”的腳步放緩半分,自然而然地落後了竇建德一個馬頭的距離。這個細微的動作,既是對竇建德地位的尊重,也顯露出他處事的老練。王大牛、王二牛兄弟則沉默地跟在後方,保持著護衛的距離。
一路行去,竇建德似乎並未在意坐騎的優劣,反而主動與高鑒攀談起來。他並未一開始就談論軍務或庫房法令,而是從河北的風土人情聊起,說起運河兩岸的物產,太行山麓的民風,語氣中帶著對這片土地的熟悉與感慨。漸漸地,話題轉向了時局,竇建德的語氣沉重起來,說起了官府苛政、百姓困苦,最終談及自己為何被逼無奈,散儘家財,聚眾起事。
“俺老竇,本也是個安分守己的良民。”竇建德的聲音沙啞,帶著沉甸甸的無奈,“大業七年,朝廷點兵去打高句麗,那會兒,俺好歹還是個管著二百號人的兵頭……可這世道,它不叫人活啊!”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似有火光閃動:“那年山東發大水,百姓逃的逃,亡的亡。俺那好友孫安祖,屋舍被洪水卷走,妻兒活活餓死……人還沒緩過氣,縣裡的衙役竟又上門強逼他入伍!安祖悲憤交加,失手打死了縣令,這才逃來投奔俺。”
“眼睜睜看著貪官如狼、汙吏似虎,賦稅徭役永無休止;鄉鄰們賣兒賣女,甚至易子而食……”他的聲音從壓抑的低沉逐漸轉為顫抖,“俺這心裡頭……堵得慌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了!”
“反了他娘的!”竇建德猛然抬頭,語氣中爆發出一種決絕的悲壯,“橫豎是死路一條,拎起刀槍,說不定還能為鄉親們掙出個活路來!”
高鑒靜靜聆聽,適時表達同情與理解,也流露出對天下糜爛、生民塗炭的憂憤。兩人越聊越是投機,一種同為“天涯淪落人”、雖道路略異卻目標相近的共鳴感,在不經意間拉近了兩人的心理距離。
行至竇建德駐紮的西畔大營,高鑒眼前不由得一亮。與高士達主營那種略顯粗放、倚仗地勢的布局不同,竇建德的營寨明顯規整了許多。營柵堅固,壕溝清晰,哨塔位置合理,營區內帳篷排列有序,道路分明,甚至還有專門的操練場和傷病安置區。士卒們雖同樣麵帶風霜,但精神麵貌更為整肅,見到竇建德歸來,紛紛行禮,眼神中帶著信服而非單純的畏懼。這一切,都顯示出竇建德治軍嚴謹、頗得軍心的能力。
竇建德揮退迎上來的部將,親自引著高鑒直入中軍大帳。帳內陳設簡樸,但幾案、地圖、兵刃擺放得井井有條。他拉著高鑒,兩人隔著一張簡陋的桌幾麵對麵坐下,姿態近乎平起平坐,顯得十分禮遇。
“高總管,如今已到俺這陋營,還望不吝賜教,將那庫房管理的妙法細細道來。”竇建德開門見山,目光懇切。
高鑒也不再藏私,將庫房法令的製定初衷、具體條款、印信係統的運作、人員的管理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與應對方法,條分縷析,一一闡述。竇建德聽得極其專注,不時發問,問題都切中要害,涉及到執行細節、可能出現的漏洞以及如何與現有軍製銜接等,顯示出他並非僅僅照搬,而是深思熟慮如何將其融入自身體係。
兩人一問一答,討論得越發深入,從庫房管理不知不覺引申到糧秣儲備、後勤保障、乃至兵力調配與後勤的關係。高鑒結合自身所讀兵書以及在隋軍運糧隊中的親眼所見、親身所感,提出的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竇建德時而拊掌稱善,時而凝眉沉思。
不知不覺,帳外天色已然昏暗。親兵輕手輕腳地進來,為兩人點亮了蠟燭。跳躍的燭光映照著兩張投入的麵龐。
竇建德這才從激烈的討論中回過神來,望著燭火對麵年輕卻目光深邃的高鑒,不由得長長歎息一聲,語氣中充滿了真誠的感慨:“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總管真乃大才!思路清晰,見解獨到,更難得的是深知實務艱難,所提之法皆切實可行!唉,隻恨與高總管相見太晚!以高總管之能,屈居於庫房總管之位,實在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啊!”
這番話裡的惋惜與招攬之意,已是相當明顯。高鑒心中了然,但麵上隻是謙遜一笑:“竇將軍過獎了。卑職年少,還需曆練。能在高大王麾下效力,已屬榮幸。”
竇建德是聰明人,見高鑒如此回應,知他心有顧忌,便不再多言,親自安排了高鑒和大牛二牛在營中潔淨帳篷住下,招待得十分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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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竇建德便又來到了高鑒的住處。他似乎意猶未儘,又或者是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再次向高鑒請教起行軍布陣、營地選擇、哨探安排等純軍事問題。高鑒根據兵法要義,結合自己對高雞泊地形的勘察和對隋軍作戰方式的了解,侃侃而談,雖無實際統兵經驗,但其理論素養和戰略眼光,再次讓竇建德驚歎不已。
交談中,竇建德數次以各種方式暗示,若高鑒願留在西營,必當委以重任,絕不止於管理糧草。高鑒心中明鏡一般,竇建德確是求賢若渴,但高士達豈會輕易放走自己這個剛剛幫他理順了關鍵後勤的“能人”?此刻改換門庭,非但不成,反而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他隻能裝作不解其深意,或將話題引開,或強調對高士達的“忠義”。
用過一頓頗為豐盛的午飯後,高鑒便起身告辭。竇建德親自送出營門,臨彆前,用力握著高鑒的手,目光灼灼:“高總管,今日一彆,不知何日再能聆教。望你珍重,他日若有機會,定要再來西營,你我再把酒長談!”
“竇將軍厚誼,高鑒銘記。後會有期!”高鑒拱手作彆,與王大牛二牛翻身上馬,向著高士達軍營的方向馳去。
回望竇建德那規整的營寨和依舊站在營門外揮手的雄健身影,高鑒心中波瀾微起。此人確是人傑,亂世之中,或可成為一方雄主。今日種下這番善緣,他日或許自有用處。隻是眼下,仍需在高士達這棵大樹下,繼續積蓄自己的力量。前路漫漫,步步皆需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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