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鑒快步趕至中軍大帳時,帳內已是濟濟一堂,卻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壓抑寂靜。高士達麾下八位大統領——張得水、李清、孫雷、趙廣德、吳正、魯俊、王摩訶、馬頌黎,均已按序分坐兩側。帳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那股子凝重寒氣。眾人臉上表情各異,張得水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李清則低頭盯著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麵有什麼玄機;趙廣德和吳正低聲交換著眼神;魯俊與王摩訶則是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唯獨左上首那第一把交椅空著,虛位以待,在一片滿座中顯得格外突兀。
高鑒的踏入,立刻打破了這微妙的平衡,所有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那目光如同探針,帶著審視、好奇、估量,自然也少不了冰冷的敵意。孫雷幾乎是立刻就咧開了嘴,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毫不掩飾的譏誚,他拖著長音,陰陽怪氣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每個人耳膜上:“喲嗬!這不是咱們庫房裡執掌生殺大權、威風八麵的高大總管嘛!您老人家公務繁忙,可算是駕到了!”他故意頓了頓,吊足了眾人胃口,才用那根粗壯的手指,遙遙一點那把空著的左上首交椅,“還愣著乾什麼?快請!快請上座!那位置,除了大王,也就您高總管有資格坐等了!”
這番話毒辣至極。那位置緊鄰主位,象征著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權威,高鑒心知肚明,自己資曆尚淺,雖得高士達幾分看重,但絕無資格坐上那把交椅。孫雷此舉,無非是想將他架在火上烤,激起其他統領的不滿。
然而,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怯懦退讓,隻會讓人視為可欺。高鑒麵色平靜,仿佛沒聽出孫雷話中的刺,目光掃過帳內,卻不看那把空椅,而是對守在帳門旁的親兵溫和而清晰地說道:“勞駕,為我設一座。”
那親兵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主位——高士達尚未到來。他見高鑒目光沉靜堅定,又瞥了一眼帳內詭異的氣氛,不敢怠慢,連忙從帳角搬來一張普通的胡凳。高鑒接過胡凳,並未有任何猶豫,徑直走向右側最末位,也就是大統領馬頌黎的下手邊,將胡凳放下,坦然拂衣坐下。這個位置,既明確表明了他自知身份、不願也無心僭越的姿態,又昭示著他並非無足輕重、可任人隨意拿捏之輩,巧妙地化解了孫雷的刁難。
坐在他旁邊的馬頌黎,是個麵龐圓潤、總帶著三分笑意的中年人,見高鑒坐定,立刻側過身子,臉上堆起熟絡而恰到好處的笑容,壓低聲音道:“高總管,坐這兒好,清靜,聽得也真切。”他主動打開話匣子,仿佛是為了緩和剛才的緊張氣氛,“不瞞高總管您說,馬某落魄之前,也是個走南闖北的行商,販些布匹鹽鐵,賺點辛苦錢,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情倒也見識過一些。”他話語輕鬆,但眼底卻掠過一絲難以抹去的陰影,歎了口氣,那笑容裡便摻進了幾分真實的苦澀,“可這世道……嘿,真是應了那句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老老實實做生意,倒成了罪過。縣尊大老爺看上了我那點薄產,隨便按了個通匪的罪名,鎖鏈往脖子上一套,家就散了……婆娘和四個半大孩子,都沒能逃出來,就剩下個小幺兒,命大,跟著我鑽山溝、趟水泊,像野狗一樣逃到了這兒,才算撿回半條命。”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彆人的故事,但那份家破人亡的痛楚與無奈,卻沉甸甸地壓在字裡行間。
高鑒正欲開口,帳外傳來沉重而穩定的腳步聲,帳內霎時鴉雀無聲。高士達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披著一件黑色大氅,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不怒自威。他的視線在末位的高鑒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似乎對高鑒的選擇頗為滿意,隨即大步走到主位坐下,雙手按在膝蓋上,並未立刻開口,隻是沉默地審視著帳內眾人,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力量,等待著最後的拚圖。
這短暫的寂靜比喧嘩更令人窒息。不一會兒,帳外傳來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到了帳前戛然而止,伴隨著一聲洪亮的“禦——”的勒馬聲和戰馬噴響鼻的動靜。門簾被一隻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猛地掀開,一個高大雄健的身影帶著一身外麵的冷冽氣息踏入帳內,正是竇建德。他風塵仆仆,皮甲上還沾著些許塵土,但眼神銳利如故,迅速掃過帳內,在看到末位的高鑒時,目光微微一頓,不易察覺地頷首示意,嘴角牽起一絲友善的笑意。隨即,他大步走到帳中,對高士達抱拳,聲音洪亮沉穩:“大哥,建德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一步,恕罪。”
高士達擺了擺手,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自家兄弟,說這些作甚,坐。”
竇建德這才轉身,在眾人注視下,坦然走到那把空著的左上首交椅前,撩起戰袍下擺,穩穩坐下。他這一坐,帳內原本因高鑒座位而引起的那點微妙漣漪和緊張氣氛,瞬間平息無形。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見竇建德落座,高士達臉色驟然一肅,方才那點笑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的殺伐之氣。他洪亮的聲音在偌大的中軍大帳內回蕩,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人都齊了!廢話不多說,剛接到確鑿線報,朝廷那條名叫段達的老狗,磨利了牙,又要撲過來咬人了!”
“左翊衛將軍,段達!”高士達介紹起段達來。“大業八年,祁孝德、張金稱等豪傑並起,席卷河北。那暴君派段達前來鎮壓,剛開始他連戰連敗,當時,義軍弟兄皆視其無能,譏諷他為‘段姥’。可誰知,這廝竟能忍下這奇恥大辱,暗中采納了鄃縣縣令楊善會的毒計,趁其大意之際,發動突襲……致使義軍大敗,割了義軍的腦袋,築京觀,是個狠人啊!”
“如今,這段達已經集結兵馬,磨刀霍霍,不日就要渡過黃河,消息是直奔咱們這高雞泊!看這架勢,是鐵了心要拿咱們開刀了!”
高士達虎目圓睜,掃視著帳下眾人:“對方既然來了,躲是躲不掉了!都彆悶著!說說吧,有什麼想法?是據險死守,還是主動出擊?或者他娘的還有彆的路子?”
“朝廷剿匪”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人的心頭。短暫的死寂之後,帳內如同炸開了鍋。擔憂的議論聲、憤怒的咒罵聲、以及各種或激進或保守的建議交織在一起,原本肅穆的中軍大帳,瞬間變成了一個嘈雜的戰場。
喜歡山河鑒:隋鼎請大家收藏:()山河鑒:隋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