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三年的正月不太平。
當江都離宮內的醉生夢死仍在持續,帝國的肌體卻已在四麵烽火中加速崩解。這個正月,注定無法太平。動蕩的漣漪以江都為圓心,向帝國的東南、河北、中原乃至江淮腹地瘋狂擴散。
在東南,一場極具戲劇性與羞辱性的戰役正在上演。右禦衛將軍陳棱奉旨討伐聲勢日熾的杜伏威。陳棱深知杜伏威部眾驍勇,采取穩紮穩打的策略,深溝高壘,閉壁不戰,意圖以官軍的資源優勢拖垮這支起義軍。
然而,年輕的杜伏威豈是循規蹈矩之人?他使出了一記絕妙的攻心計。他派人給陳棱送去了一套精心準備的婦人服飾,並附上一信,戲稱陳棱為“陳姥”,極儘嘲諷之能事。這輕飄飄的巾幗素衣,比千軍萬馬的叫陣更具殺傷力。它精準地刺中了陳棱作為軍人的尊嚴和驕傲。
營帳內,陳棱盯著那套刺眼的女子衣物,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變紫,最終猛地一拍案幾,怒吼道:“杜伏威豎子,安敢如此辱我!”帳下諸將勸阻不及,已被羞憤衝昏頭腦的陳棱悍然下令,全軍出營決戰。
此舉正墮杜伏威彀中。當陳棱的部隊懷著怒氣衝出營壘,陣型尚未完全展開之際,杜伏威親率精銳自預設的埋伏處奮勇殺出,如一把尖刀直插官軍腹心。起義軍士氣如虹,攻勢如潮,而官軍則因主帥的衝動指揮而陣腳大亂。一場預期中的消耗戰,變成了一邊倒的擊潰戰。陳棱大軍慘敗,本人僅以身免,狼狽逃回。
杜伏威乘勝追擊,一舉攻破重鎮高郵,隨後引兵北上,占據了江淮要衝曆陽,自稱總管。他任命輔公祏為長史,分遣諸將攻略屬縣,所到之處,城邑望風而降。江淮地區的大小股義軍見其勢大,爭相歸附,杜伏威的勢力急劇膨脹。
更令人側目的是其嚴酷而高效的治軍手段。他常備五千敢死之士,稱為“上募”,給予最優厚的待遇。每逢戰事,便令“上募”率先衝鋒。戰事結束後,他會親自檢視,凡發現背後有傷者,立斬不貸,認定這是退縮時被敵人從後追擊所致。所獲資財,儘數犒賞軍隊。若有將士戰死,則以其妻妾殉葬。這套混合著極致恩寵與極端殘忍的法則,使得部下人人畏服,亦人人敢戰,所向披靡,成為江淮地區最令人膽寒的一支力量。
與此同時,河北的局勢也在急劇變化。
正月初五,樂壽城外,一座高大的祭壇拔地而起。竇建德身著王服,在麾下文武及部分歸附士紳的簇擁下,緩步登壇。他並未選擇過於僭越的帝號,而是自稱“長樂王”,置百官,改元丁醜。這一舉動,標誌著他已不再滿足於流寇式的作戰,而是要建立一個穩固的政權,與群雄逐鹿天下。消息傳出,河北震動,這意味著隋室在河北的最後一點權威象征,也已被徹底撕碎。
正月三十,魯郡賊帥徐圓朗率部攻陷東平,隨後分兵略地,勢力範圍迅速擴張,“自琅邪以西,北至東平,儘有之”,擁兵兩萬餘人,成為盤踞在山東地區的一股重要勢力。
而在中原大地,曾擁眾數十萬、轉掠河南至淮北、自稱“無上王”的盧明月,其浩大聲勢終於走到了儘頭。隋帝楊廣在江都得知盧明月威脅江淮,終於無法完全視而不見,命令江都通守王世充出兵討伐。王世充與盧明月戰於南陽,憑借其精悍的江淮軍和出色的指揮,大破盧明月軍,陣斬盧明月,其部眾數十萬頃刻星散。王世充由此聲望大震,更加穩固了其在江都朝廷中的地位。
竇建德稱王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飛向武陽郡貴鄉城,擺在了高鑒的案頭。
“竇建德……長樂王……”高鑒低聲重複著這個稱號,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敲擊著。他原本的計劃,是效仿南北朝時期一些權臣的做法,在之後的祭天儀式上,自稱“上柱國”。這是一個位極人臣的官職,權柄極重,卻又在名義上仍屬於隋室官僚體係,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和靈活性,既能夠提升自身權威,總攬軍政,又不過分刺激周邊勢力和洛陽、江都的神經,屬於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穩妥選擇。相關文書都已準備妥當,儀式流程也已核定。
然而,竇建德驟然稱王的舉動,瞬間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王號,意味著公開的割據,意味著與隋室的徹底決裂,意味著成為天下矚目的焦點,也意味著會承受來自四方尤其是尚未完全崩潰的隋室力量)更大的壓力。
高鑒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貴鄉城蕭索的冬景。他麾下如今據有武陽一郡,兵力過萬,更有張定澄帶來的千餘精銳老兵,實力不容小覷。但比起竇建德縱橫河北、杜伏威肆虐江淮、徐圓朗雄踞山東,他的根基仍顯淺薄。此刻若也跟著稱王,無異於將自己架在火上烤。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喃喃自語,想起了魏征曾經的告誡。竇建德可以稱王,因其勢大,且地處河北腹地,暫時無虞。而他高鑒,正處於四戰之地,過早稱王,實為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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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對侍立在側的韓景龍和魏征沉聲道:“竇建德既已稱王,我等原定自稱‘上柱國’之議,需即刻作罷。”
魏征眼中露出讚許之色:“主公英明。竇建德驟登王位,看似風光,實則已替我等吸引了天下大半目光。此時我部正宜韜光養晦,積蓄實力。”
韓景龍也點頭道:“末將也以為,樹大招風。‘車騎將軍’之號,既顯威嚴,掌征伐,又不至於過度僭越,正合我方眼下情勢。”
高鑒微微頷首,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這豈不是昔日袁本初的自稱麼?”然而他目光一凜,轉瞬已歸於沉靜,語氣堅定如鐵:“甚好。此事宜早不宜遲,傳我令,儀式提前到初十,一切從簡,名號更作‘車騎將軍’!即日布告轄境諸州——我高鑒,承天之意,順民之心,今日即車騎將軍位,總攝武陽軍政。誓清寰宇,蕩儘奸佞,還天下以太平!”原本,高鑒是打算待軍製革新之後再行此舉的。
正月初十,貴鄉城內舉行了簡樸而莊重的儀式。高鑒並未築壇,而是在郡守府前廣場,麵對麾下將士和部分城中吏民,宣布就任“車騎將軍”。比起竇建德稱王的轟動,此舉顯得低調而務實。但“車騎將軍”的旗號,依然清晰地宣示了武陽郡脫離隋室控製的實質,以及高鑒逐鹿天下的野心。
這個正月,帝國各地梟雄並起,王號、將軍號此起彼伏。隋朝的江山,正在這四麵楚歌中,一步步走向分崩離析的終局。而高鑒,選擇了暫時藏鋒於鞘,在亂世棋局上,落下了一顆看似低調,實則暗藏玄機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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