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珠委地離恨天,神瑛淚儘孽海情。
九重泉下因果辨,三生石上續新盟。
絳珠魂散之際,渺渺兮若輕煙一縷,浮沉於幽明之界。恍然不知幾時,足下忽觸實地,舉目環顧:周遭霧靄沉沉,非雲非靄,唯聞水聲嗚咽,如泣如訴。一橋橫亙眼前,斑駁古舊,上書“奈何”二字,字跡如凝血刻就。橋下濁流翻湧,無數魂影載沉載浮,嗚咽之聲隨風飄蕩,淒厲入骨。黛玉悚然而立,方知此身已在黃泉邊際。
“姑娘何踟躕於此?”一聲輕喚,如古井微瀾。黛玉驚顧,見一老嫗蓬發垢麵,獨守橋畔巨釜,釜中湯色玄黑,濁氣蒸騰,直欲令人掩鼻。老嫗目光渾濁,低語道:“飲此湯,前塵儘洗,苦痛皆休。”
黛玉聞言,心頭如被寒冰刺透,寶玉容顏霎時浮現眼前,那癡纏情態、焚稿絕筆之痛,刻骨銘心,豈甘就此泯滅?她連連後退,決然道:“此湯斷不能飲!寧化幽魂,永墮忘川,亦不忘此心此人!”話音未落,即覺一股無形大力如漩渦般吸扯,身不由己,竟被推離橋頭,墜入一片更深的幽冥之中。
黛玉飄搖於無垠幽暗,忽見前方黑雲壓簷角,青磷繞石闕,赫然一座森嚴巨城矗立眼前。城門洞開如巨獸之口,門楣高懸“酆都”二字,其色如凝血,望之令魂悸魄動。正惶惑間,一隊猙獰鬼卒押解一人迤邐而來。被押者形容憔悴,然眉目間那分癡狂執拗,縱使塵滿麵、鬢如霜,黛玉亦一眼識破——正是寶玉!
“寶玉!”黛玉失聲驚呼,魂魄激蕩,幾欲散形。
寶玉聞聲猛顫,驀然回首,目光穿越憧憧鬼影,與黛玉相接。刹那間,劫波渡儘,死生茫茫,皆凝於此一顧之中。寶玉掙脫鬼卒,踉蹌撲至黛玉身前,悲聲如裂帛:“林妹妹!你好狠的心腸!拋下我隻身赴此幽冥!可知我尋你尋得好苦!”其聲淒愴,直令周遭寒霧亦為之凝滯。鬼卒怒喝欲前,寶玉卻渾然不顧,隻緊緊攥住黛玉那虛無縹緲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後浮木。
二魂相攜,渾渾噩噩,終被驅至森羅殿上。殿內陰風颯颯,燭火慘碧。閻君高坐,麵如生鐵,目光如電掃下,案頭生死簿無風自動,紙頁翻飛簌簌作響。良久,閻君聲如寒冰相擊:
“賈寶玉、林黛玉,汝二人聽判:爾等前生,乃西方靈河岸上舊識。神瑛侍者凡心偶熾,絳珠仙草為報灌溉之德,誓言以畢生淚水償還。此一段公案,纏綿悱惻,糾纏於富貴場、溫柔鄉,終至淚儘心碎,形銷骨殞。”
言罷,閻君取過一卷發黃冊頁,其上古篆斑駁,隱有靈光流轉。展卷朗聲讀道:
“其質如煙,其情凝霜。甘露之惠,淚儘以償。木石雖證,金玉終傷。孽海沉浮,劫數自當!”
判詞如鐘,字字撞入二魂深處,前塵影事,霎時曆曆在目。寶玉緊握黛玉之手,熱淚無聲滾落,滴在冰冷殿磚上,竟如滾珠,發出細微清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妹妹這還淚之說,竟非虛言!我之愚頑,連累妹妹至此!”黛玉亦泫然,魂魄為之震顫。
閻君冷麵微霽,歎道:“情之一字,糾纏難解,亦屬天意。念你二人執念深重,前緣未儘,今特開冥途,允爾攜手同入輪回,再續塵緣。此去或能填平夙憾,亦未可知。”
二魂聞判,悲喜交集,恍若長夜將儘,微露一線天光。正欲拜謝,殿外忽有清光乍現,異香氤氳,瞬間衝淡了森羅殿的陰冷腐朽之氣。仙樂隱隱,環佩叮咚,一位絕色仙姑淩虛步雲而至,霓裳飄拂,正是警幻仙姑。她手持拂塵,目光如寒潭秋水,先冷冷掃過閻君,複落於寶黛二魂之上,隱含威壓:
“閻君此舉,未免僭越!此二人乃我太虛幻境司掌之‘癡情’、‘薄命’司中注冊要緊人物,其情其劫,自有天機定數,豈容地府妄加裁奪,私予輪回?”
閻君麵色一沉,聲如悶雷:“仙姑此言差矣!情之所至,幽冥同悲。他二人精誠所至,感天動地,跳出三界五行之定規,正合天道好生之德。吾執掌輪回,順情而判,何謂僭越?”
警幻仙姑嘴角微揚,似笑非笑,拂塵輕指黛玉:“絳珠仙草,汝忘形下界,淚債已清,理當歸位仙班,享那瑤池清露、閬苑長春,何苦再陷泥淖?”又轉向寶玉,語氣轉厲:“神瑛侍者,汝之凡心,引動多少風流冤孽?尚不知返本歸真麼?速隨我回太虛,銷了案牘,才是正途!”
寶玉聞言,如遭雷擊,猛地將黛玉護於身後,雙目赤紅,對著那高高在上的仙姿,發出困獸般的嘶喊:“歸真?歸什麼真?!沒了林妹妹,那天上瓊樓玉宇,於我不過是冰窖雪窟!仙姑休要再提‘太虛’二字,我寧永墮酆都,與妹妹同做飄零野鬼,也絕不回去!”
警幻仙姑眼中寒光驟盛:“癡兒!竟敢執迷不悟!”手中拂塵倏然揚起,一道刺目金光如利劍般劈開幽冥晦暗,直向寶玉、黛玉卷來!金光過處,陰風倒卷,鬼卒無不駭然退避,森羅殿梁柱為之咯咯作響。此乃仙家法力,挾九天清正之氣,於這幽冥之地,威力更顯駭人。金光未至,其凜冽氣機已迫得二魂搖搖欲散,如同狂風中的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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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鈞一發之際,黛玉魂魄深處那株仙草的靈性驟然蘇醒。她本能地牽引寶玉,化作兩道相互纏繞、疾如星火的青白流光,竟險險擦著那致命金光邊緣遁走!警幻一擊落空,擊在殿柱之上,轟然巨響,柱石崩裂,煙塵彌漫。二魂借勢衝出森羅殿,惶惶如驚弓之鳥,直向那傳說中眾生輪回的渺茫深處亡命奔逃。
身後,警幻仙姑的怒叱與閻君威嚴的喝止聲交織如雷,震得整個幽冥為之動蕩。更有無數鬼卒如黑潮般湧出,刀叉並舉,呼喝震天,緊追不舍。前路幽暗無光,險障重重。或遇罡風如刀,刮骨侵魂;或逢弱水橫流,鵝毛沉底,毒霧彌漫,銷魂蝕魄。二魂相依相持,寶玉以自身微薄靈光勉力護住黛玉,那光芒在重重劫難下明滅不定,如風中殘燭,卻始終未曾熄滅。黛玉亦將僅存的草木精元度予寶玉,助他抵禦那銷魂蝕骨的陰寒。彼此氣息交融,魂魄相係,竟在絕境中生出一股奇異的堅韌。
不知逃遁幾時,眼前豁然開朗。萬點幽綠磷火如夏夜流螢,靜靜懸浮於虛空,映照出一口巨大無比的古井。井壁非磚非石,似由無數扭曲哀嚎的麵孔痛苦凝結而成,深不見底,唯聞井中傳出億萬生靈混雜的哭嚎、歎息、呢喃與狂笑,彙成一股令人魂飛魄散的混沌漩渦。井畔立一殘碑,苔痕斑駁,勉強可辨“輪回”二字。此井正是傳說中眾生往生之口——輪回之淵!
前有輪回巨淵,後有追兵如潮。警幻仙姑的雲駕已穿透層層陰霾,清光威壓近在咫尺。她立於雲端,聲音冰冷穿透虛空:“絳珠、神瑛!前塵已了,回頭是岸!莫要自誤!”拂塵再揚,一道更為凝練的金光如天罰之矛,直刺二魂!
值此絕地,寶玉與黛玉相視一眼,萬語千言,儘在不言之中。那目光交彙處,有前世的甘露之恩,有大觀園中的猜疑試探,有焚稿斷癡情的絕望,更有此刻幽冥相依的無悔。寶玉緊握黛玉之手,縱聲長笑,笑聲裡含著血淚,也含著衝破一切的決絕:“仙姑!你口口聲聲天道定數,可曾問過我們情願與否?這岸,不過是你的岸!我們的岸——”他猛然指向那翻騰著無儘悲歡的輪回井口,“在彼處!縱使粉身碎骨,魂飛魄散,我與妹妹,同去同歸!”
話音未落,警幻仙姑拂塵上的金光已如怒龍般噬至!生死刹那,黛玉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明澈與果決。她並非再是那個隻知以淚還債的仙草,亦非大觀園中傷春悲秋的孤女。隻見她纖手疾揮,竟從鬢邊虛空中折下一枝靈氣凝結的芙蓉!那芙蓉色如曉霞,嬌豔欲滴,正是她魂魄本源的顯化。她將芙蓉奮力擲向井口對岸!
警幻的金光利刃般斬落,芙蓉應光而碎,化作漫天淒豔紅雨,紛揚灑下。就在這紅雨彌漫、金光稍滯的瞬息之間,寶玉與黛玉心有靈犀,同時縱身躍起!兩道魂魄化作糾纏交融的青白流光,如撲火的飛蛾,又如掙脫樊籠的比翼之鳥,毅然決然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輪回井口!
“不——!”警幻仙姑的厲喝撕心裂肺。
幽邃井口瞬間將兩道流光吞沒。井中億萬聲音驟然拔高,化作一片混沌的轟鳴,隨即又陷入死寂。唯見井口深處,一點微弱卻頑強的靈光倏忽一閃,如同黑暗宇宙中最後熄滅的星辰,旋即徹底隱沒於無邊的混沌與未知之中。
玉棺難葬癡人淚,金簪終化鏡裡煙。
火宅蓮台皆逆旅,攜手重開並蒂天。
輪回井畔,煙靄漸沉,重歸死寂。唯那殘破古碑之上,“輪回”二字,在幽綠磷火的映照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魂魄,幽幽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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