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九年，歲在癸酉，熒惑守南鬥，彗星掃太微。時值仲夏，東海郡忽傳異聞：有漁舟七艘夜泊蓬萊外島，見巨黿負碑出波，碑文朱篆粲然，曰“滄溟沸，帝星墜”。郡守遣吏拓文以獻，至洛陽，拓卷觸宮門銅釘，竟自焚為青煙。煬帝聞之震怒，誅獻卷者三族，然流言已如野蔓滋蔓，遍纏九衢。
是年秋，會稽郡鄮縣有巨賈名沈萬斛者，斥金百萬造樓船“吞海號”，高逾十丈，三重飛簷，擬泛東海覓仙山。重九日，吞海號張十二帆，載奇珍、美伎、方士並護船甲士三百，自句章港鼓浪東行。方出港，颶風陡起於晴空，黑雲垂天如墨海倒懸。浪湧如山崩，吞海號如芥子拋擲，瞬息間檣櫓儘折。忽有赤龍破浪騰空，鱗甲映日如血刃，繞船三匝，噴火球如隕星雨落。滿船哀嚎未絕，怒濤已覆巨舶，唯餘碎木浮沉，間雜猩紅縷縷。
噩耗傳至鄮縣沈宅，舉族縞素。沈萬斛有獨子名滄浪，年方弱冠，素惡銅臭，獨嗜劍術。嘗負劍遊天目山，遇異人授《斬蛟七式》，歸則閉戶淬煉，寒暑不輟。聞父罹難，滄浪裂素服，指天誓曰：“不屠妖龍，葬身魚腹！”遂取祖傳神兵“分水斬犀劍”，佩於腰間，更裹玄鐵鱗甲，獨駕一葉扁舟，衝濤而東。
舟入深海，但見水色由碧轉玄。滄浪日觀雲氣，夜察星鬥，循海流異象追蹤龍跡。第三日薄暮，霧瘴四合，舟如入乳海。忽聞洞簫聲咽，穿霧而來。滄浪以劍劈霧，見一珊瑚小嶼，嶼上有女子素衣赤足，鬢簪龍涎香木，臨礁吹簫。其曲淒愴，引群鮫人浮波和鳴，珠淚落海成明月之暈。
女子見舟，止簫施禮：“妾乃東海鮫綃宮主侍月，感君孝心，特來相告：噬舟赤龍號‘焚天’，乃南海離火之精所化，性暴戾，居黑水鬼漩之底。然彼有逆鱗三片，生於頷下七寸，色如暗金，為命門所在。”滄浪疑曰：“爾何助我？”侍月垂睫：“焚天怒時，煮沸滄海，鮫宮水族死傷無算。妾恨不能屠之！”言罷解頸上明珠，其光皎皎：“此‘驪龍頷珠’，佩之可避水厄。然鬼漩險絕，君慎之！”遂化青虹入海。
滄浪佩珠續行，珠光所照，水分壁立。經晝夜，抵黑水鬼漩。但見百裡海麵陷如巨鬥，渦壁水牆旋轉如磨，聲若萬雷碾地。渦心幽暗無底，時有赤焰噴濺。滄浪駕舟沿渦壁飛旋而下，舟楫幾裂。至渦底，駭見水晶宮殿嵯峨，然梁柱傾圮，遍地珊瑚碎骨。殿中蟠一赤龍，正齧食巨鯨，鱗爪間猶掛半幅商船旌旗。
龍覺生息，金瞳驟張如熔爐開閘，喉間赤焰吞吐欲噴。滄浪騰空躍起，分水劍出鞘，寒芒暴漲十丈，直刺龍睛！龍擺首避過，劍鋒擦鱗，火花迸射如金蛇亂舞。龍怒，長尾橫掃，擊斷水晶柱無數。滄浪踏飛石閃避，依侍月所言，專攻其頷下。然逆鱗堅逾玄鐵，劍劈其上，僅留白痕。龍喉中火球連珠噴發，滄浪揮劍格擋，虎口儘裂，鐵甲熔為赤汁淌落。
正危急，忽聞鮫歌清越。侍月率百名鮫人浮於渦頂，齊拋銀絲網。網罩龍首，雖瞬息焚毀，已滯其焰。侍月高呼：“逆鱗非金鐵能破，需以至柔克至剛！”滄浪頓悟，棄劍於礁，盤坐漩渦急流中，閉目凝神。任怒濤衝擊，龍焰炙烤，巍然如定海神針。默運《斬蛟七式》心法，化剛為柔，引漩渦水力聚於雙掌。龍見其不避，巨口噬來！
刹那，滄浪雙目驟睜，雙掌推出排空柔勁！勁氣似萬丈海綃纏裹龍身，層層滲透。赤龍狂掙，鱗甲鏗然作響。柔勁尋隙鑽入逆鱗之隙，龍痛極厲嘯，聲震水晶宮崩塌。侍月急擲龍涎香木簪，簪化碧光射入龍口。龍喉毒焰遇香木頓萎，滄浪趁勢拔地而起，化掌為指，貫注畢生真氣，直插逆鱗縫隙！
“噗嗤”一聲，血泉如赤瀑噴湧！龍血濺處，礁石化煙。赤龍翻滾，海漩倒流，萬丈波濤衝霄而起。滄浪緊摳逆鱗，任龍身撞碎海底峰巒。血戰三晝夜，龍力漸衰。滄浪忽覺指觸一圓硬物嵌於鱗根，奮力摳出——乃一枚赤玉龍珠，內蘊火焰流轉。珠離體，龍軀驟僵，金瞳黯淡如灰燼，轟然砸落海床。
滄浪持珠出水，侍月率鮫人拜賀。然珠離海，天象劇變：赤雲蔽日，海沸如湯，魚鱉浮屍蔽海。侍月色變：“此‘離火龍珠’乃南海火脈之核，失則陰陽失衡，恐釀浩劫！”滄浪望滿海腥臭，毅然曰：“吾惹災殃，當自弭之！”遂吞珠入腹，欲以身鎮火精。珠剛入喉，五臟如焚，周身毛孔噴烈焰！滄浪長嘯墜海，波濤觸體即沸。
侍月泣引鮫人布“玄冰陣”，聚極寒水精鎮其火毒。滄浪沉入萬丈海溝，冰火交攻，苦不堪言。七日後，忽有青螭自北海來，吐內丹助其調和龍珠。滄浪漸控火精，發如赤焰，眸蘊金霞，竟成半龍之軀。然其人性未泯，鎮守海溝，導火脈歸流。侍月歲歲來探，攜冰蠶絲綃覆其灼體。
轉瞬廿載，大業殿宇傾頹。瓦崗烽火照天，煬帝南狩江都。驍果軍嘩變之夜，星隕如雨。宇文化及弑君於溫室，血濺錦屏。時滄浪於海心血煉龍珠，忽覺珠體劇震，珠內赤焰幻化煬帝死狀。滄浪悲嘯破海而出，赤發飛舞如燎原之火，踏波西行，一夜抵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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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行宮火起，亂兵如蟻。宇文化及正逼蕭後取傳國璽，忽聞殿梁崩裂！滄浪自烈焰中降，足踏金磚儘熔。化及驚叱：“妖人何來？”滄浪目射金芒：“誅國賊，祭滄海！”化及令甲士放箭，箭鏃近身即熔。滄浪張口，龍珠離體懸空，噴出焚天烈焰。火浪過處，甲士成灰，宇文化及金甲熔為赤汁，哀嚎化焦骨。
滄浪收珠，取傳國璽擲於蕭後前：“速攜此物北歸，可保殘軀。”言畢欲去。蕭後伏地泣問：“壯士留名！”滄浪遙指東方：“滄溟劫燼餘孤客，半是修羅半是龍。”赤影破殿而出，沒入長江煙濤。
其後唐祚初興，貞觀年間有海客言：於琉球以東見赤龍鬥惡蛟，雲濤間隱現人麵。又傳東海有“鎮海靈王廟”，神像赤發金瞳，佩劍踏螭，香火極盛。然每值晦日，廟中必湧赤潮，如血淚汩汩。漁者皆雲：此龍神泣舊恨也。
異史氏曰：觀夫滄浪子，本膏粱華胄，素練霜刃於林泉，何期巨浪吞父，孤舟蹈死？其孝憤填海，挺劍屠龍，已足泣鬼神；及至龍珠離淵，陰陽逆亂，乃吞火精以鎮劫波，雖化半龍之軀，終存拯世之心。是知至剛者易折，至烈者易焚，彼以柔勁破逆鱗，豈獨技乎？實暗合天道也！至若江都烈焰誅獨夫，非泄私仇，實彰天罰。然龍珠在腹，人龍交戰，廿載灼骨錐心之痛，誰複知之？廟中赤潮如血，非神泣也，乃亙古未消之孤憤也！嗚呼！煬帝無道，滄海沸騰，豈獨赤龍為孽哉？使萬斛不行媚上之舉，滄浪不抱切齒之恨，則東海無覆舟之禍，滄浪無化龍之劫。然家國興亡之際，焉得完卵？看廟中赤發金瞳，踏螭佩劍，半是龍神，半是人子，半是滔天怒焰，半是未冷丹心。千載之下，猶聞海嘯中錚錚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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