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起漫天黃塵，遮蔽了長安城闕的巍峨輪廓。時值天寶末季，安祿山叛幟蔽野，狼煙直指京畿。餘乃下第書生李慕白，倉惶裹入流民之中，踽踽南奔。道旁餓殍枕藉，腥腐之氣彌漫天地，直令人幾欲窒息。忽聞荊棘叢深處，有悲鳴幽咽，似絲弦將斷。撥開枯枝敗葉，赫然見一白狐委頓於地，後股創口深可見骨，血汙浸染素雪之軀，眼神卻清亮如寒星照夜。
餘素習岐黃，囊中尚有止血藥散。遂撕下衣襟，以清水滌其傷口，敷藥裹縛。狐兒雖痛極戰栗，竟無絲毫抗拒，澄澈目光中似有無限言語。是夜露宿破廟，餘倚柱假寐，朦朧間但覺異香盈室，睜眼處，一白衣少女已婷婷立於殘月清輝裡，明眸皓齒，風姿絕世。斂衽為禮，其聲泠泠若碎玉：“妾乃青丘國主之女，名喚素雪。感君活命之恩，願執帚隨行以報。”言畢，複化為狐，偎依於餘身側，暖意頓生。
流離至睢陽城下，恰逢叛軍如潮湧至。守將張巡立於危城之上，鎧甲儘赤，聲嘶如裂帛：“睢陽乃江淮鎖鑰，吾輩唯有以頸血濺賊！”其勢撼動山河。餘與素雪亦投軍帳下。素雪雖化人形，每值月晦風高之夜，必獨對孤燈，以素手摩挲一枚青銅古鏡。鏡背蟠螭紋古拙，鏡麵卻黯淡如蒙塵垢。素雪言此乃青丘鎮國神器“玄天鑒”，分陰陽二麵，陽鑒形骸，陰鑒神魂。惜乎陰鑒失落人間久矣，神鏡遂成頑鐵。
一夜軍情告急，餘隨張將軍巡於城堞。寒月慘白，照得城下叛軍連營如黑海翻騰。忽見中軍帳內妖氣升騰，黑霧中一黑袍道人踏虛而至，麵目隱於兜帽深處，唯聞其聲如金鐵相刮：“張巡！爾等困守孤城，無異螳臂擋車。速獻城池，尚可全汝螻蟻之命！”其聲挾陰風撲麵，守卒聞之，魂魄幾為之奪。張將軍目眥欲裂，拔劍欲前，卻被無形之力禁錮，動彈不得。
當此千鈞一發，素雪白影如電掠至城頭，素手結印，清叱一聲：“破！”虛空頓生青蓮幻影，層層綻開，妖氛稍退。那妖道陰笑：“區區狐媚之術，也敢阻本座？”袖中陡射九道烏光，腥風撲麵，竟是九條鱗甲森然的毒蛟！素雪嬌軀劇震，勉力催動青丘秘法相抗，嘴角已滲出殷紅血絲。餘肝膽俱裂，不顧生死撲上，懷中忽有物事灼熱欲燃——正是祖傳玉佩！玉佩騰空而起，光華大盛，竟如烈陽融雪，九條毒蛟觸光即潰，哀鳴著化為黑煙。妖道身形微晃，驚疑不定：“玄陽佩？……爾等竟與那人有淵源！”言罷裹起妖風遁去，然其毒蛟臨潰前最後一擊，黑氣如箭，已洞穿素雪肩胛。
扶素雪歸營，其麵如金紙，氣若遊絲。肩頭創口黑氣纏繞，如活物般向心脈侵蝕。張將軍遍尋城中名醫，皆束手長歎：“此乃幽冥羅刹毒，非人間藥石可解。”餘心如刀絞，素雪卻勉力展顏，冰涼手指輕撫餘頰：“慕白……莫悲……陰鑒……”言未儘，人已昏厥。
夜半孤燈如豆，餘執素雪之手枯坐。忽憶幼時祖父臨終所囑：“……若遇大厄，可持佩往驪山北麓，叩石麒麟三下……”一線生機驟現心頭！餘將素雪托付於張將軍，佩玄陽玉，孤身趁夜色潛出危城。
驪山深處，古木參天蔽日。依祖父遺言尋至北麓，果見一尊石麒麟蹲踞荒草間，苔痕斑駁。餘依言叩之三下，其聲空洞。石麒麟雙目忽綻幽光，身下石基訇然中開，現出深不見底之甬道。餘持火折而入，陰風挾腐朽氣息撲麵。墓道壁畫斑斕，繪著秦王掃六合、收天下之兵鑄十二金人舊事。行至主墓室，一具青銅巨槨靜臥中央，槨蓋刻滿星圖與奇異符文。四壁浮雕，竟有九尾狐率百獸拜伏於帝輦之前！
忽聞桀桀怪笑刺破死寂：“本座等候多時矣！”黑影自槨後轉出，正是那妖道！兜帽掀開，露出青麵獠牙，額生赤紅肉角。“幽冥教主座下黑羅刹，借安祿山兵戈煉生魂久矣！玄陰鑒正在此棺中，可惜爾等凡胎，如何消受？”言未畢，其爪暴漲如鉤，裹挾腥風直取餘心！
餘急退，玄陽佩光華暴漲護體，妖爪觸光如遭火灼，滋滋作響。黑羅刹怒極，張口噴出滔滔黑焰，墓中壁畫觸之即燃。餘狼狽翻滾躲避，火舌舔舐之處，青銅槨竟嗡鳴震顫起來！倉惶間，餘背脊撞上槨壁星圖，玄陽佩正嵌於北鬥天樞之位——霎時星圖流轉，光華大作！槨蓋轟然洞開，一道清冷皎潔之光衝天而起，穿透墓頂直上霄漢！光柱中，一枚古鏡緩緩浮升，鏡背螭紋與素雪之鏡如出一轍，鏡麵幽深，似蘊萬古長夜——此必玄陰鑒！
黑羅刹狂笑撲向寶鏡：“天助我也！”餘情急之下，以身作盾猛撞過去。玄陽佩與玄陰鑒驟然接近，陰陽二氣如龍蛇交纏，迸發出混沌初開般的磅礴之力！光潮席卷，黑羅刹慘嚎著被震飛，撞塌石壁。餘亦遭巨力衝擊，口噴鮮血撲倒在地。然陰陽雙鏡於空中合二為一，清越龍吟響徹地宮，光華流轉間，竟照得黑羅刹周身黑氣如沸湯澆雪，絲絲潰散！其魔相在鏡光中扭曲剝蝕，露出森森白骨。羅刹厲嘯一聲，化作黑煙遁入石隙逃竄，餘音在墓穴中回蕩：“……雙鏡合璧……必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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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強忍傷痛，取合璧之玄天鑒踉蹌出墓。鏡柄溫潤，陰陽二氣於掌心循環流轉，生生不息。及返睢陽，素雪已瀕臨絕境，黑氣蔓至心口。餘遵鏡光指引，引雙鏡清輝籠罩其身。玄陰鑒光如水銀瀉地，透入肌理，將盤踞的縷縷黑氣儘數逼出；玄陽鑒芒似金針懸脈，所照之處，腐肉重生，斷骨續接。素雪蒼白的臉頰漸漸回潤，終睜開明眸，星眸深處映出餘憔悴麵龐與寶鏡神光。
恰在此時，城外殺聲震天動地！叛軍已如蟻附攻城，雲梯密如叢林。黑羅刹現身高聳樓車之巔，周身魔氣翻騰更甚往昔，顯是催動了本源邪功。其雙掌虛按，滔滔黑潮自天際奔湧而下，所過處磚石崩解，士卒觸之立化枯骨！睢陽城危如累卵。
素雪執餘手，眸光決然：“陰陽相濟，方顯鏡之真力。”二人遂登臨危堞最高處。素雪白衣飄飄，素手結青丘古印；餘凝神抱元，引動玄陽玉佩本源之氣。雙鏡懸於身前，緩緩旋動，陰陽二氣如兩條巨龍首尾相逐，漸融為一輪璀璨無極的光輪。
“乾坤如釜，眾生若烹。爾以邪火亂世，今以正法烹之！”餘與素雪齊聲清喝。光輪驟然暴漲，化作一道洞徹天地的光柱，直貫黑羅刹！其周身魔氣如殘雪遇驕陽，尖嘯著蒸發消散。鏡光過處，那曾吞噬無數生命的汙濁黑潮，亦如退潮般消弭於無形。黑羅刹在純白光焰中扭曲掙紮，形銷骨立，終發出一聲不甘的悠長厲嘯，形神俱滅於煌煌鏡光之下。叛軍目睹魔神殞滅，魂飛膽裂，兵敗如山倒。
魔氛散儘，玄天鑒光華漸斂，複分為二。素雪摩挲陰鑒，忽抬首凝望餘：“妾身塵緣已儘，當歸青丘，鎮守國本。此鏡分則兩傷，陰鑒……當隨君行。”其語如珠落玉盤，卻字字含不儘之意。餘心頭驟緊，如遭冰水澆透，欲執其手，素雪身影已漸趨透明，似月下輕霧。最終，唯餘一枚玄陰鑒悄然落於掌心，寒涼如初雪，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縈繞不散，似訴說著那白衣飄飄的身影曾真實立於烽火人間。
餘孑然一身，負玄陰古鏡行於劫後山河。每臨水顧影，鏡中卻不映容顏，唯見素雪於青丘玉樹下，素手撫琴，偶爾抬眸，目光似穿透萬裡雲山，與餘鏡外之凝視遙遙相接。陰陽雙鏡，隔世相守；清輝流轉間，照見情根早種，已深如碧海青天。
異史氏曰：觀李生與素雪之事，非獨奇情幻影也。當妖氛蔽野、人如草芥之際，一介書生懷仁抱樸，援手於微末，此善念初萌，已種通天之因。玄天寶鏡，陰陽相生，非至誠至勇者不能馭其神光。昔秦皇以力聚之，終成孤墓長物；而慕白以心合之，乃救危城、焚邪魔。鏡之為用，豈在銅質古紋哉？實係執鏡者胸中一點光明耳。至若素雪訣彆，非情薄也；陰陽異路而鏡心長係，此情早越形骸，通於造化清濁之息矣。嗟乎！世之寶器，或沉埋泉壤，或炫於豪強，然終不及懷仁者掌中清輝——可照肝膽，可退千邪，可映隔世之不渝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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