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冬,範陽鼙鼓動地來,九重宮闕亦為之戰栗。其時長安李琰者,字明夷,乃世宦清流之裔。其祖嘗從玄宗於潞州潛邸,嘗密獻帷幄之策,預除韋氏之禍,遂得擢升台閣。李琰弱冠之年,已通經史,兼習韜略,眉宇間自蘊英氣。然其父早亡,門庭之重,獨壓其肩。
天寶十五載六月辛卯,潼關失守,長安震怖。玄宗倉皇西狩,百官星散,萬戶倉皇。長安城頭,烽煙蔽日,刁鬥聲哀,胡騎之塵囂直上九霄。李琰扶掖高堂,攜幼弟李璘,欲自通化門奔出。然街衢塞絕,車轂相擊,人聲鼎沸,惶惶如沸鼎之蟻。忽聞金吾衛鐵甲鏗鏘踏地,如雷霆裂空,為首者按劍睥睨,聲如裂帛:“奉東平郡王安將軍令,凡五品以上京官家眷,悉數收禁,勿使附逆!”
李琰麵色驟白,如遭霜雪,心中寒冰凝結:此乃祿山欲挾重臣家小以製百官也!其母柳夫人,鬢發如雪,素手緊握琰臂,淚光映著暮色烽煙,低語若秋葉墜地:“兒速攜璘兒遁去!李氏一脈存續,儘托汝肩矣!”言罷,力推二子於洶湧人潮之中。
李琰心如刀絞,目眥幾裂,猶記母泣血之托,遂咬牙拽幼弟璘,如遊魚逆流,奮力擠入驚惶人海深處。通化門火光映天,人影幢幢如鬼魅狂舞,金吾衛怒叱、百姓哀號、馬蹄踏碎骨肉之聲,交雜成煉獄之音。李璘年幼力竭,忽為流矢所驚,脫手失散,頃刻即被奔湧人群吞沒,如石沉怒海,杳無蹤跡。李琰於萬頭攢動中淒厲呼號“璘弟!璘弟!”聲嘶力竭,其聲穿雲裂石,然終究被鼎沸人聲淹沒吞噬。城闕巍巍,寒月如鉤,唯照孤影煢煢,孑然立於斷壁頹垣間,四顧茫然。
李琰蓬首垢麵,衣衫襤褸,如喪家之犬,輾轉流離於河洛烽煙之地。一日昏暮,行至偃師古驛,饑腸轆轆,倚破壁喘息。忽聞牆外蹄聲如驟雨,雜有兵刃破空之聲。李琰悄然攀上斷垣窺視:月光下,數名曳落河精騎正圍一黑衣人,刀光森然。被圍者身形靈動,劍光吞吐如龍,雖陷重圍,其勢若電光激射,竟毫無懼色。激鬥間,一物自黑衣人懷中跌落,滾至李琰藏身之斷牆下,赫然乃一麵龍紋古鏡,鏡背雲雷紋盤繞,中心鑲嵌雙龍戲珠,龍睛竟以罕見血玉琢成,於暗夜中幽光流轉,攝人心魄。
李琰俯身拾鏡刹那,一曳落河獰笑揮刀劈來。李琰急中生智,以鏡為盾迎之,刀鏡相擊,錚然巨響,火星四濺。黑衣人覷此良機,劍勢暴漲,如白虹貫日,瞬間連斃三敵,餘者膽落,策馬狂奔而遁。黑衣人收劍入鞘,輕揭麵巾,月光下露出一張清麗絕塵卻隱含霜雪之氣的女子麵容,眸光如寒星:“汝乃何人?速還吾鏡!”
李琰雖驚魂未定,仍雙手奉鏡:“在下長安李琰,倉皇流離,無意得睹神技。此鏡物歸原主。”女子審視其形容,目光漸緩:“吾名紅綃,此鏡關乎重大。觀汝舉止,非俗類。此地凶險,隨吾暫避。”
紅綃攜李琰至荒山古觀暫避。觀名“玉京”,已傾圮過半,蒿草沒膝,神像蒙塵。紅綃於篝火旁細細拂拭古鏡,鏡光幽然:“此鏡非尋常妝奩物,乃昔年則天皇後秘命巧匠所鑄,暗藏《推背圖》殘頁所在玄機,祿山爪牙覬覦久矣。”火光映著她眉間憂色,“吾父為司天台小吏,因偶窺此秘,竟遭滅門之禍。吾仗家傳劍術,攜鏡亡命天涯。”
李琰聞言,如聞霹靂,憶及幼時父執燈夜話,曾言及宮闈秘藏有“河洛讖”圖,關乎神器更迭,乃太宗命李淳風、袁天罡以隱語秘繪於器物之中。不想今日於流離中親睹此物。紅綃續道:“吾聞肅宗新立靈武,誌在平叛。此鏡若獻新君,或可助定天下,亦雪吾門血海深仇。然前路虎狼遍地,君可願同往?”李琰慨然拊膺:“家國俱碎,此身何惜?願效犬馬之勞,護鏡北行!”兩人遂折箭為誓,引星月為證。
自此,李琰與紅綃晝伏夜行,餐風露宿於險山惡水之間。過函穀,險遇叛軍遊騎,匿身於枯骨遍野之廢壘;渡孟津,舟覆黃河濁浪,幸抱浮木得生。紅綃劍術通神,李琰亦憑幼習韜略,每每於絕境中覓得生路。經陝州時,探得鏡匣內層竟有夾頁,密繪北鬥指向與洛水古渡之名。紅綃以燭火微炙,夾層顯影,乃半幅星圖與讖語數行:“熒惑守鬥柄,玉兔出金波。龍潛九淵久,終見赤霄破。”二人雖未能儘解其意,然知此圖直指神都洛陽宮中秘藏。
至德二載秋,郭子儀大軍逼近長安。李琰、紅綃輾轉至鳳翔行在。時肅宗新立,朝廷草創,綱紀未張。李琰以舊家子身份,獻平賊方略於行在,其言切中時弊,更以家傳《山河要塞圖》為贄,肅宗奇其才,授左拾遺之職。李琰得近天顏,屢陳恢複大計,漸得肅宗信重。
然宦海風波惡。宰相房琯素忌新進,又暗結權宦李輔國。李輔國陰鷙,早聞龍紋鏡之秘,垂涎其隱含之天命玄機。某夜,李輔國心腹小黃門密告房琯:“李拾遺隨行女子,身懷則天秘寶,圖讖攸關神器,恐非人臣所宜持也。”房琯眼中寒光一閃,次日便以“交通江湖,跡近妖妄”劾奏李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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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宗覽奏,沉吟不決。時值唐軍與叛軍決戰香積寺,勝負懸於一線。李輔國趁機進言:“陛下,神器之兆,寧信其有。李琰藏匿不獻,其心叵測。”肅宗終為所惑,下詔收李琰入大理寺獄,命羽林衛搜捕紅綃。
詔命既下,緹騎四出。紅綃本隱於城南逆旅,聞風聲驟緊,知事泄。當夜,她黑衣蒙麵,如夜梟掠入大理寺天牢。劍光過處,鐵鎖寸斷。李琰鐐銬方解,紅綃急道:“速隨吾走!禁軍頃刻即至!”言未畢,獄外火光衝天,殺聲如潮,羽林衛已重重圍困。
二人背倚高牆,前有強敵。紅綃青鋒出鞘,寒光映月,劍鳴如龍吟九霄。李琰亦奪刀死戰,血染赭衣。激鬥間,紅綃忽自懷中取出龍紋鏡,毅然塞入李琰手中,眸光決絕如淬火之刃:“此鏡與讖圖,關乎天下氣運,萬不可落入宵小之手!吾為君斷後,君持此鏡,北投李光弼元帥軍中!他日若見洛水金波映月,便是讖語應驗之期!”言罷,一聲清嘯,竟孤身撲向如林戈戟。劍光霍霍,如銀龍攪海,生生為李琰劈開一道血路。李琰含淚北望,懷鏡沒入沉沉夜色,身後金鐵交鳴之聲與紅綃長嘯之音,漸次被暗夜吞噬,終至寂然。
乾元元年,李光弼整軍太原,威震河朔。李琰懷鏡來投,泣訴前事。光弼素重忠義,更知鏡讖之重,遂留琰於幕府,參讚軍機。李琰每睹懷中銅鏡,便憶紅綃喋血之夕,中宵起坐,對鏡撫之,冰寒徹骨,恍見伊人笑貌,心如刀割,惟以血戰報之。
鄴城之戰,唐軍九節度之師潰如決堤。唯光弼軍伍嚴整,全師而還。叛將史思明乘勝猛撲太原。城下,史思明設飛樓、鵝車,晝夜不息猛攻。城牆崩頹數處,危如累卵。李琰獻“地陷之計”:暗掘地道通至城外堆土山之下,以木柱撐之。俟叛軍登土山將攻,則舉火焚柱,土山轟然塌陷,叛軍儘埋其中。此計大挫敵鋒,太原遂安。肅宗聞捷報,歎曰:“李琰真社稷之器!”欲複用,然李輔國居中阻撓,終未成行。
寶應元年,叛軍內訌,氣數將儘。李琰隨仆固懷恩大軍收複洛陽。入城之日,滿目瘡痍,舊時宮闕半為焦土。李琰獨至洛水之濱,時值望夜,皓月當空。忽見月影投入洛水,金波粼粼,光搖星鬥,正應昔日讖語“玉兔出金波”之象!李琰心頭劇震,急取龍紋鏡。月光穿透鏡背血玉龍睛,竟於河灘沙地上投出清晰光斑,光斑連綴,儼然指向北邙山方向!
李琰率親隨循光斑所指,披荊斬棘,終至北邙山陰一隱秘石窟。窟內石壁苔痕斑駁,有前朝所鑿佛龕。依鏡光指引,撬動佛座蓮花底托,一方玄鐵函赫然在內!函啟,非金非玉,唯素絹一卷,墨跡猶新,題曰《河洛讖》真本,其文玄奧,然“大亂之後必有大治”“貞觀之風,期於複現”之語昭然可見。李琰捧卷長跪,洛水嗚咽,似聞紅綃當年訣彆之嘯聲穿越烽煙歲月,縈繞耳際。
廣德元年,亂平。代宗即位,頗思振作。李輔國已誅,房琯亦卒。代宗查知李琰冤屈與獻讖之功,特召入紫宸殿。殿陛森嚴,李琰布衣麻履,捧鏡與讖卷覲見。代宗覽卷動容,欲授以顯職。李琰伏地泣奏:“臣本飄零之身,仗義士以全軀,賴將士以雪恥。今鏡讖歸位,心願已了。紅綃義烈,骸骨無存;老母幼弟,死生茫茫。臣惟求骸骨,歸葬故裡,守先人廬墓。願陛下以讖卷為鑒,致海內升平,則臣雖處江湖,亦同沐聖澤。”其言懇切,聞者惻然。
代宗知不可強,長歎允之,敕建“懷義亭”於洛陽郊野,以旌紅綃之烈。李琰歸至長安舊宅,庭階荒穢,唯見老仆一人垂淚相迎。方知母夫人當年陷賊,不屈絕粒而亡;幼弟李璘亂中離散,傳聞歿於睢陽之圍。李琰慟絕於地,於廢墟中覓得祖傳青蚨劍一柄,劍穗猶是母親舊日所結。
自此,李琰攜劍獨居終南山玉京觀。觀外雲海翻騰,鬆濤如訴。某日薄暮,琰拭青蚨古劍,劍脊映照暮色蒼茫,忽聞清越劍鳴自鞘中起,悠長不絕,似含無儘悲慨。李琰倚鬆西望,長安城郭隱於暮靄。彼時,代宗君臣正依《河洛讖》所示,革除弊政,與民休息。山下阡陌間,新禾已綠,炊煙漸起,雖瘡痍未複,而生氣潛萌。李琰撫劍長吟:
鼙鼓驚破霓裳歌,玉京塵滿舊山河。
青蚨已斷三千孽,龍鏡空照九霄波。
洛水魂歸明月在,邙山讖隱白雲多。
故園東望烽煙息,獨聽鬆風送晚珂。
吟罷,萬壑鬆風驟起,卷動道人衣袂,似將前塵血淚、劍影烽煙,儘數拂入終古蒼茫暮色之中。唯餘青蚨劍穗隨風輕顫,宛若故人依依未絕之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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