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宣德年間,湖廣襄陽府棗陽縣有一戶蔣姓人家,家主名喚蔣德,字興哥。這蔣興哥祖上本是經商人家,到他父親這一代,更是常年往來廣東做買賣,家道殷實。可惜興哥九歲時,母親羅氏便因病去世,蔣父割舍不下幼子,又恐耽誤廣東生意,隻得將興哥帶在身邊,對外卻隻說是亡妻羅氏的侄兒。原來羅家三代在廣東經商,人脈極廣,蔣父這般安排,一是為延續羅家與廣東商戶的情分,二來也好讓舊相識們對這孩子多加照拂。
興哥天資聰穎,不到十七歲便精通商道諸事。不料蔣父突發急病,藥石無醫,竟撒手人寰。興哥悲痛欲絕,料理完父親後事,想起生前曾為自己定下一門親事,女方是城裡王公的千金。熱孝在身本不宜婚娶,幸得王公深明大義,以嫁妝未備為由推遲婚期,全了兩家顏麵。一年後,興哥除服,擇吉日迎娶王氏。那王氏生得貌美如花,夫妻二人恩愛非常,如膠似漆。
轉眼三年過去,興哥想起父親在廣東尚有許多賬目未清,許多生意待理,便與王氏商議要往廣東一行。王氏口稱應該,眼中卻撲簌簌掉下淚來。興哥見妻子這般模樣,心下一軟,隻得將行程推延。
如是又過二年,興哥眼見坐吃山空,心中焦急,這日終於下定決心。他私下收拾行裝,定下啟程日子,方才告知王氏。王氏知此次再也留他不住,隻得含淚為他打點行李。臨行前,興哥將祖傳的一件珍珠衫交與王氏保管,叮囑道:“此衫乃我家傳之寶,由三百顆南海珍珠串成,價值連城。娘子好生保管,耐心度日。地方上輕薄子弟不少,你生得美貌,切記莫在門前窺瞰,以免招風攬火。”王氏垂淚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二人掩淚而彆。
興哥一路跋涉,不日到達廣東。舊相識紛紛設宴接風,興哥一連半月不得空閒。他在家時本就體虛,加之旅途勞頓,連日宴飲竟染上瘧疾,一病便是半年。想起與王氏的一年之約已過,索性定下心來專心生意。
卻說那王氏自丈夫去後,謹守婦道,閉門不出。光陰似箭,轉眼年關將至,家家戶戶團圓守歲,王氏獨對孤燈,思夫情切,好不淒涼。
大年初一,兩個貼身丫鬟見主母悶悶不樂,便勸她到前樓觀看街景。蔣家住宅前後兩幢樓房相通,前樓臨街,後樓住人。王氏被丫鬟勸不過,來到前樓,推開窗戶隔著竹簾向外張望。隻見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鬨。
過了幾日,王氏思念丈夫心切,叫丫鬟請來一個瞎眼算卦先生,卜問丈夫歸期。瞎子起卦後道:“家主已在半路,正月儘二月初必回。”王氏信以為真,歡喜不已,自此日日倚窗眺望。
也是合該有事。這日恰有一徽州客商姓陳名商,小名大郎,年方二十四歲,生得一表人才。這日他進城前往大市街汪朝奉當鋪問家書,那當鋪正對著蔣家門樓。陳大郎身形衣著與興哥相似,王氏遠遠望見,以為是丈夫歸來,情不自禁掀起竹簾癡癡相望。
陳大郎抬頭見一美婦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以為對他有意,色心頓起,拋去一個媚眼。王氏見不是丈夫,羞得滿麵通紅,急忙關窗跑回後院。
那陳大郎回家後,對樓上美婦念念不忘,思量著如何得手。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子,慣會牽線搭橋,隻要肯下本錢,不怕好事不成。
次日一早,陳大郎找到薛婆,取出百兩白銀並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明來意,又許諾事成後另有重謝。薛婆見錢眼開,當即設下奸計。
那薛婆收拾了幾件精致珠飾放入錦盒,來到蔣家門前,故意與陳大郎假意爭吵,驚動王氏。王氏在樓上看見薛婆手中珠飾可愛,便讓丫鬟請她上樓。
薛婆上樓後,大大咧咧將一箱珠寶留與王氏觀看,自己謊稱有事,約定次日來取。一連五日,薛婆都不現身,直到一個雨夜,才半濕著身子來取錦盒。王氏已挑好一半珠飾,卻隻付得出一半銀錢,另一半要等丈夫歸來再結。薛婆滿口答應,毫不計較。王氏感激,備酒款待。二人相談甚歡,直至深夜雨停,薛婆方去。
自此薛婆常以未付銀錢為由前來探聽興哥消息,與王氏越發親近,連丫鬟廚娘也都喜歡她。王氏一日不見薛婆便覺寂寞,甚至派人認了她家門,常請她來聊天解悶。
五月天氣漸熱,薛婆說起自家狹窄潮濕,不如蔣家寬敞通透。王氏便邀她來同住,薛婆假意推辭幾句,也就應下。
當夜,薛婆與王氏同榻而眠。夜深人靜,薛婆開始說些風月故事,引得王氏心旌搖動。又誇陳大郎年少風流,家財萬貫,若是嫁得這般郎君,也不枉此生。王氏初時還正色駁斥,漸漸被薛婆說得心動。
恰逢七夕佳節,薛婆設計將陳大郎引入蔣家,與王氏相見。陳大郎錦衣華服,舉止風流,又極儘殷勤之能事。王氏本就寂寞多時,見這郎君溫柔體貼,半推半就間,竟做出對不起丈夫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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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陳大郎常趁夜潛入蔣家與王氏私會。一日溫存後,王氏見陳大郎汗流浹背,心生憐惜,想起丈夫留下的珍珠衫,便取出來給陳大郎穿上納涼。陳大郎見這珍珠衫價值不菲,心下暗喜,穿回家中炫耀。
如此過了三月,陳大郎想起家鄉生意,不得不回徽州。王氏與他難分難舍,私下將珍珠衫贈予陳大郎,道:“此是我夫家傳之寶,君貼身穿著,如妾相伴。”陳大郎感動不已,發誓必儘快回來接她。
陳大郎一路南行,這日來到蘇州地界,遇雨投店。同在店中歇腳的,正是往襄陽回家的蔣興哥。二人互通姓名,陳大郎聽得“蔣興哥”三字,心下一驚,但想天下同名者多,也不說破。
興哥見陳大郎內著珍珠衫,外罩普通外衣,心下起疑。夜間飲酒,陳大郎醉後吐出實情,誇耀自己與王氏私通之事,卻不知眼前正是王氏丈夫。興哥聽得心如刀割,麵上卻不動聲色。
次日二人同行,興哥套出陳大郎話語,確認珍珠衫正是自家傳家之寶。至分手處,興哥假意與陳大郎結為兄弟,互換衣飾作為信物。陳大郎欣然將珍珠衫換與興哥。
興哥得衫後,連夜趕回襄陽。到家時,王氏歡喜相迎,卻見丈夫麵色陰沉。興哥取出珍珠衫,擲於地上,厲聲道:“此物如何到了外人手中?”王氏見事情敗露,羞愧難當,跪地痛哭。
興哥雖怒,念及夫妻情分,不忍休妻,隻寫了一紙休書,讓王氏收拾細軟回娘家。臨行前,將休書與珍珠衫一同包了,道:“日後若遇良人,此衫可作嫁妝。”
王氏羞愧離去,回娘家後閉門不出,終日以淚洗麵。
卻說陳大郎回到徽州,日夜思念王氏。一年後,收拾銀兩再往襄陽,想接王氏同回。不料途中染病,盤纏用儘,隻得典當衣物。那珍珠衫被他貼身穿著,不曾離身。
這日來到襄陽,打聽王氏消息,方知事情敗露,王氏已被休回娘家。陳大郎憂思成疾,一病不起,租住在城外客棧中,不幾日便奄奄一息。臨終前,托店小二將珍珠衫送還王氏,代致歉意。
店小二將珍珠衫送至王家,王氏見衫如見人,痛哭不已。王公覺得女兒知錯,便讓她留著珍珠衫。
當地有個吳知縣,剛剛喪偶,聽說王氏美貌,欲娶為續弦。王公覺得這是重振家聲的好機會,便應下親事。王氏本不願再嫁,但父命難違,隻得帶著珍珠衫嫁入吳家。
吳知縣見王氏美貌,甚是愛惜。王氏感其誠意,漸漸放下心結,安心做知縣夫人。隻是那珍珠衫,她始終珍藏箱底,不再取出。
次年,吳知縣調任蘇州知府,攜家眷赴任。到任不久,接手一樁命案:有徽商陳大郎客死客棧,財物被盜。吳知府細查之下,發現案中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