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有書生姓柳名臨，字子瞻，乃紹興府人氏。家本寒微，然天資聰穎，過目成誦。年方弱冠，已通經史，尤工詩詞。是年秋闈將至，柳生欲尋清靜處溫書，遂攜書篋往城西青城山，賃得古刹旁小院一所。其地竹樹環合，溪水潺湲，人跡罕至，唯聞鐘磬聲穿林度水而來。
忽一夜，月華如水，柳生挑燈夜讀，聞窗外有窸窣聲。推窗視之，見一白狐踟躕院中，前足染血，哀鳴不已。生惻然，取青囊中金瘡藥，欲為敷之。狐竟不避，反仰首示傷處，目中含淚，若通人性。生細察之，見其足嵌鐵蒺藜，血染白毛如紅梅落雪。乃歎曰：“卿亦罹世難乎？”遂小心取出異物，敷藥包紮。狐舔生手背三下，倏然躍入竹叢不見。
越三日，生讀書至夜半，忽聞叩門聲。啟扉見一老嫗，鬢發如霜，攜竹籃而立。嫗曰：“老身姓胡，居山中多年。感郎君救小女之恩，特來相謝。”籃中盛山珍野蔌，酒一壺，香溢四野。生方推辭，嫗已置物於石案，躬身而退。生追之，但見月照空林，杳無人跡。
自是後，生每夜讀書，常覺窗外有人窺視。一夜燭花爆響，生朗聲道：“窗外君子，何不入內一敘？”但聞環佩叮當，一女子推扉而入，年可十七八，著素羅裙，雲鬢霧鬟，容色照人。生驚問為誰，女掩口笑曰：“妾即日前蒙君相救之狐也。姓胡名素娥，修行三百載，那日不慎中了獵戶陷阱，幸遇君子。”生初時駭然，見其談吐溫雅，漸忘畏懼。二人論詩品文，竟至雞鳴。臨彆，女子解腰間白玉環贈生：“若思妾，撫環三下，妾自當來。”
如此月餘，每至夜半，素娥必至。或攜琴簫共奏，或取山泉烹茶，又常指點文章機杼。生文思大進，而情意日深。一夜雷雨交加，素娥忽顏色慘變，曰：“妾大劫將至，須避入後山古洞。七七四十九日內，萬勿相尋。”言訖化白虹而去。
生悵然若失，日夜撫玉環而歎。至四十八日，忽聞窗外悲鳴，見素娥原形伏於階下，毛焦皮裂，氣息奄奄。生不顧禁忌，抱狐入室，以參湯灌之。夜半，狐化人形而臥，泣曰：“天雷擊洞，幾遭不測。今雖得脫，道行已損大半。”生執其手曰：“縱卿永為狐形，吾情不渝。”
次日，有青衣道士叩門，自稱龍虎山張天師門下，指生室曰：“妖氣貫鬥牛，郎君為狐魅所惑矣！”生正色曰：“此吾妻也，非魅非妖。”道士歎曰：“人妖殊途，終招天譴。彼度雷劫而未死，乃借君陽氣耳。”素娥忽現身形，凜然曰：“妾雖異類，未嘗害人。與柳郎相知，發自真心。天師若必欲除我，請待柳郎秋試之後。”道士沉吟良久，擲符咒於地：“秋闈後若仍滯留，必遭天誅！”
秋試期至，生欲攜素娥同往金陵。娥曰：“妾有舊怨在金陵，恐生事端。君且先行，妾自暗中相隨。”生至金陵，寓居秦淮河畔客舍。鄰室有閩商鄭氏，攜千金購貨，夜遭盜劫，鄭泣血欲自儘。生傾囊中銀贈之，鄭叩謝不已。
是夜素娥忽至，顏色惶急：“君大禍將至！白日所助閩商，實乃仇家所化。妾三百年前曾傷其先祖，今特來尋仇。”言未畢，但聞室外火光衝天，官兵破門而入，指生曰：“擒拿妖黨！”素娥吐內丹幻化迷霧，攜生越窗而逃。
二人避居破廟，生方知素娥往事：昔年有樵夫救狐，狐化女嫁之。後樵夫負心，縱火焚山欲滅狐族。素娥為護同族，不得已傷之。今之鄭氏，即樵夫後人。
翌日，全城張貼海捕文書，畫二人圖形。生歎曰：“吾本清白，今成欽犯，如之奈何？”素娥垂淚曰：“妾累君矣！”生笑執其手：“得與卿同命，死亦何懼？”
忽聞廟外馬蹄聲急，鄭氏率官兵圍寺。素娥忽整衣拜曰：“妾請獨往了此恩怨。”乃出廟門，對鄭氏曰：“君家先祖負義在前，今又陷害無辜。若肯放過柳郎，妾願引頸就戮。”鄭氏獰笑：“妖狐尚敢言條件？”彎弓欲射。
忽天昏地暗，風雷大作。青衣道士自雲中降，拂塵一揮，箭矢儘落。斥鄭氏曰：“爾祖負心，爾複陷害，豈不怕天道輪回？”鄭氏伏地戰栗。道士轉謂素娥：“念汝護人心切，特許重修正果。然須削尾封識，入輪回曆情劫。”素娥拜謝，顧生曰：“願來世為凡人，與君偕老。”遂化白光投東南而去。
生悵望良久，道士曰：“君命中尚有功名。今科試題，可在棲霞山紫雲觀尋得。”生至道觀，見一老道弈棋，觀棋三日後，老道贈錦囊一枚。秋闈之日，啟視之，竟與試題暗合。生文思泉湧，揮筆立就。
放榜之日，生高中解元。遊街時，忽見橋頭立一女子，容貌酷似素娥，然雙目澄澈如嬰，不似前塵。女子見生，忽淚下如雨，卻道不出所以然。生問其名，曰：“姓白，小字娥姑，自幼失怙，寄居舅家。”生觀其腕間紅痣，與素娥無二，知是輪回轉世。乃拜謁舅家，聘為妻室。
婚後三日，娥姑忽夢魘驚呼：“柳郎速走！鄭氏遣人來矣！”生急避，果有刺客破窗而入。娥姑取簪刺敵目，身手矯捷不似凡人。事平，生問其故，娥姑茫然曰：“妾亦不知，但覺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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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闈，生攜妻入京。途經鎮江，忽遇風暴，舟將覆。娥姑臨風而立，叱曰：“江君不得無禮！”風浪頓息。生夜夢素娥來告：“妾本有九尾，削其八而轉世，尚留一尾護君。今鄭氏買通術士，欲在考場以厭勝之術害君。”
場中，生果覺文思滯澀，忽見毫端綻白光，文章泉湧。鄰號考生忽發癲，自供埋蠱之事。生遂得高中探花。
衣錦還鄉時，青衣道士候於道左，笑曰：“素娥以千年功德換君一世平安，今劫數已儘，當重歸仙籍。”娥姑忽昏寐，醒後憶起前塵，抱生痛哭：“妾將去矣！望君珍重。”生悲慟欲絕：“願棄功名，隨卿修仙。”娥姑歎曰：“君命當顯達，且需延續宗祧。妾已為君覓得良配。”指山下拾薪女：“此女有宜男之相，且與君有三月姻緣。”
生固拒之，娥姑身形漸淡，唯餘聲音：“妾留一尾化白玉環，君見之如見妾。”言畢化清風而去。生慟哭三日，遵遺言娶拾薪女。女果然賢淑，次年誕龍鳳胎。子額有朱砂痣，女腕帶紅痕，皆似素娥。
又三年，升任杭州通判。端午觀潮，見一白衣女子立於潮頭，容顏如舊。生呼：“素娥！”女子微笑擲明珠一枚，浪花托至生手。忽有童子傳箋：“妾已證仙果，鎮守錢塘。郎君壽終之日，即重逢之期。”
生年七十無疾而終，臨終謂家人曰：“素娥來迎矣。”含笑而逝。葬日，有雙白蝶繞棺三周，投西湖而去。至今錢塘潮信，猶聞隱隱環佩聲焉。
異史氏曰：世之論狐者，必曰妖邪。然觀素娥之事，忠貞逾於常人。鄭氏子孫，徒執祖仇而失本心，豈不愧哉？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而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人狐殊類，其情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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