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末，洛中有書生柳延者，字子舒，世居履道坊。其祖嘗為刺史，至父輩家道中落，唯餘城南老宅並書卷數車。延年十九，白麵修眉，能詩善畫，尤工琴藝。然性孤高，不喜交遊，常獨坐竹軒撫琴自娛。宅後有廢園一隅，野菊叢生，延每日晨起必灑掃其間，置石磴、蒔花草，漸成幽趣。
某歲重陽，延攜酒登龍門山。時值暮雨初霽，楓葉流丹，忽聞崖下有金鐵交鳴之聲。俯窺之，見二虯髯客持刀格鬥，其一傷重倒地，勝者掠其懷中錦匣而去。延惴惴半日，方躡足下探，見傷者麵如金紙，猶存一息。其人驟捉延腕曰：“某乃河東鏢師趙錚，此匣係嶺南節度使密函，關乎邊關安危。今遭‘幽州雙煞’暗算，願公子...”言未竟而歿。延踟躕良久，竟掘坑葬之，懷匣歸家。
當夜秉燭視匣，見玄鐵所鑄，機括精奇。正無計間，忽聞窗欞輕響，一紙團破空而入。展讀之，上書：“禍星照命，三更當絕。”延駭然，忽聽屋頂瓦片微震，急吹燈匿於畫屏之後。但見寒光閃處，兩黑影躍入室中，刀風颯颯掠過枕衾。倏爾西窗洞開，又一青影翩然而至，劍芒如練，俄頃即聞二賊悶哼倒地。青衣人收劍入鞘，拋來玉牌一枚：“明日午時，白馬寺菩提院見。”語罷縱身如鶴，瞬息無蹤。
延驚魂甫定，檢視玉牌乃羊脂白玉，刻雲紋螭龍，背鐫“天樞”二字。及旦，躊躇赴約，見菩提樹下早有青衫客負手而立。其人轉身，竟是個眉目如畫的郎君，年約二十七八，笑曰：“某乃劍南道巡按使裴玄敬，奉旨查辦嶺南軍械案。昨日誅者乃雙煞之次，其兄已遁往幽州。柳兄所得密函，實為節度使與安祿山往來書信。”延惶然欲獻匣，裴卻擺手：“匣中函件早被調換，真跡應藏於尊宅某處——趙錚臨終可曾另有囑托？”
延恍憶趙錚曾喃“硯底”二字，急返家搗毀祖傳端硯，果得蠟丸一枚。裴破丸展帛，麵色漸凝：“果有謀逆事！然此物須直呈聖聽，奈何閹宦當道...”言未畢，忽有箭矢如蝗射入禪房。裴揮劍格擋，護延破窗而出。但見寺中香客皆露凶相，原早伏數十假扮之刺客。正危急時，忽聞梵鐘巨震，七八武僧持棍殺出，為首者呼：“裴大人速往藏經閣！”
亂戰中延與裴失散，被僧侶推入枯井。跌至井底，竟見暗道蜿蜒，壁嵌明珠。行約半裡，豁然開朗，有石室丹爐，儼然道家洞天。一皓首老道趺坐雲床，睜目歎曰：“三十載避世，終難逃劫數。”延拜問其故，老道曰：“某乃趙錚之師玉真子，當年預見安氏必反，暗繪幽州兵力部署圖。今藏圖於...”語至關鍵，忽噴血而亡，背心插著三枚銀針。
延倉皇欲逃，石門已閉。猛見壁上有《河嶽輿地圖》，其中劍閣方位朱筆勾畫。正揣摩間，聞室外嬌叱：“小賊納命來！”石門洞開，紅裳女子持劍疾刺。延惶急抓起香爐抵擋，爐碎灰揚間，現出半焦羊皮。女子“咦”聲收劍：“你非閹黨爪牙？”延方知此女乃玉真子徒孫慕容秋，奉命守護密圖。二人化敵為友，共研羊皮，竟得幽州塞外暗道全貌。
當夜慕容女攜延自密道出，方至邙山，即遇巡騎截殺。忽有商隊駝鈴驟響，數十胡商突抽彎刀迎戰騎兵。首者掀帷帽，赫然是裴玄敬！原來裴本玄宗密設“天樞司”統領，專察藩鎮異動。三人會於黃河古渡，裴指地圖曰：“安賊已在範陽囤兵，此圖若送長安，必經貴妃族兄楊釗之手，反入虎口。”慕容女忽道：“不如直送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將軍處？”延撫掌稱善。
遂喬裝為奔喪孝眷，扶靈車西行。過潼關時，守將嚴查，竟要開棺驗屍。棺中實藏暗道輿圖，危急時延忽撲棺慟哭：“慈父染痘而亡，官爺不怕傳疫麼？”守將色變掩鼻，急揮放行。才出關十裡，後有煙塵大作，一隊曳落河騎兵追至。裴玄敬斷後阻敵，身中數箭。延與慕容女驅車奔入竹林，忽陷絆馬索，輿圖被奪。正絕望際，但聞林外殺聲震天，奪圖賊寇儘被殲滅——原來是郭子儀早派精騎接應！
至朔方軍營，郭將軍觀圖撫髯：“此圖真偽尚需驗證。”忽報營外有幽州來使求見。使者獻明珠十斛，笑言：“節帥聞公子雅擅丹青，願以千金聘為幕僚。”延佯作心動，夜潛使帳，果聽得他與隨從密議：“假圖已令郭老兒分兵，真圖當在...”延急返報郭，郭子儀大笑：“將計就計正其時也！”遂伴調大軍赴假圖所示之地，暗遣精兵伏於真圖險隘。
延隨軍參謀，獻火攻之策。某夜北風大作，延率死士百人繞至敵營後山，焚其糧草。火光中忽見白日使者，竟是慕容秋被縛刑架！原來她為護真圖副本，故意被擒。延冒火突入敵陣，手刃守卒。割縛刹那，忽有冷箭射來，延翻身相護，箭中左肩。慕容女反手甩出袖箭，百步外射倒敵將。二人相扶蹣跚於火海，恍見裴玄敬白袍浴血殺來——他竟未死，且收攏殘兵組成敢死隊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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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亂起，延與慕容女隨軍轉戰。常山之戰中，延以琴弦布“七絕陣”，挫敵前鋒。相州城下，慕容女喬裝胡姬，毒殺叛軍糧官。某次夜渡淮水，舟覆落水，延負女浮沉三裡，得漁家女所救。此女名湘娥，原是梨園舊人，因避亂隱居。療傷期間，湘娥傾心於延，知延心屬慕容，仍暗繡《平虜策》相贈。
乾元二年，延隨李光弼守河陽。城中糧儘，延獻計以泥塑假人夜立城頭，伴作援軍。又挖地道通敵營後，夜襲時忽降大雨，火藥儘濕。延急智生，命軍士齊唱《秦王破陣樂》，聲震雲霄。叛軍疑有神助，竟潰退十裡。此戰慕容女率娘子軍截斷歸路，親手擒獲敵將史思明侄兒。
戰後延得詔入覲。肅宗見其奏對如流，欲授秘書少監。延卻跪辭曰：“臣願赴淮南鹽鐵使幕，籌軍餉以平餘寇。”實則暗查貴妃遺族與叛軍勾結事。慕容女則奉命組建“掃雲閣”，專司敵後諜報。二人鴻雁傳書，常以藥水密寫詩箋，外人但見相思情話，不知實傳軍機。
永泰元年，延查得楊國忠餘黨私販軍械至潞州。夜探貨棧時，竟見湘娥被縛柱上——她原是前朝宮女，知貴妃秘辛而遭追殺。延救之，得曝驚天內幕：玄宗曾私賜安祿山免死鐵券，藏於驪山溫泉宮。若此物現世，必動搖軍心！
急返長安途中，遇山洪斷路。宿古廟時，湘娥忽發熱譫語，延徹夜照料。慕容女恰追蹤至，見狀默然離去。延覺後策馬狂追三百裡，於渭橋攔其去路。慕容淚笑：“君既無情，何必...”延突扯開衣襟，露心口紋身——竟是縮小版幽州布防圖！當年為防不測，玉真子以藥針刺於其膚，非熱血蒸騰不顯。二人冰釋，合謀夜盜溫泉宮。
然宮中早有閹黨設伏。危急時，湘娥竟現身引開追兵，墜樓而亡。延與慕容得內應相助，掘地三尺獲鐵券。方欲毀之，忽聞鐘鼓齊鳴，代宗禦駕親至！原來自延離京，裴玄敬已密奏一切。帝親睹鐵券，泣曰：“此父皇之過也。”竟投諸熔爐。火光照耀中，特賜延紫金魚袋，慕容女亦得封誥命。
延自請外放杭州刺史。赴任日，慕容於渭城設帳餞行。琵琶聲裡，裴玄敬忽攜酒而來，三人痛飲至曙。裴醉叩劍曰：“天下雖安，幽州仍有遺患。”延笑指東南：“吾已請築海塘，暗訓水師。他日若...”語未儘，慕容女以指抵唇，遙指雲天初雁。
及至杭州，延修水利、減賦稅，暗造艨艟戰艦。某日巡視海堤，忽有海船靠岸，下來個戴帷帽的商人，出示波斯銀幣欲購生鐵。延覺有異，夜探貨船，聽得倭語交談——竟是幽州叛將餘黨勾結倭寇！急報朝廷同時，延假意允諾交易，暗布伏兵。
交易當日，暴雨如注。倭寇頭目突擲杯為號，數十浪人拔刀撲來。延掀案厲喝，灘塗蘆葦中殺出八百弓弩手。混戰中忽見劍光如虹，慕容女自天而降，原來她早奉密旨南來監察。夫婦並肩而戰，全殲賊寇。血戰方歇，忽接京中急報：裴玄敬查案時遭暗算，重傷垂危！
二人星夜兼程返京。裴臥榻含笑，取出泛黃詩箋：“當年白馬寺初見，便知子舒非池中物。”氣絕時猶緊握半塊玉玦——與延所藏另半正成一對！延大慟，方知裴實為異母長兄，當年因宅變離散，暗中護佑多年。
葬裴於終南山後，延辭官歸隱。與慕容女泛舟五湖，人稱“煙霞客”。某日泊舟姑蘇，忽有少年擲來紙團，上書：“幽州餘燼複燃。”延展眉一笑，提筆回詩：“青巒劍影埋名久，再試新芒未老時。”暮色中但見畫舫破浪，竟駛向北方煙塵深處。
此後市井傳言，有白發俠侶出沒邊關，專誅亂臣。而洛陽舊宅廢園中，時有琴聲嗚咽，鄰人皆雲柳郎魂歸。唯老仆每歲重陽備酒兩壺，一祭龍門山荒塚，一灑東南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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