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嘉靖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秀才姓柳名文青,生得眉清目秀,腹有詩書,卻因家道中落,在城西開了一家學館度日。這年清明才過,柳文青往城外掃墓歸來,見河畔桃李爭妍,不覺信步閒遊。忽見柳蔭下有個錦囊,拾起一看,裡頭竟是一對赤金嵌寶的釧兒,在日頭下燦燦生光。
柳文青暗想:“這必是哪家女眷遺失的貴重物件,失主此刻不知怎生焦急。”便在原地等候。約莫半個時辰,果見個穿藕荷比甲的丫鬟沿路尋覓,哭得眼腫如桃。問起緣由,正是蘇州通判沈宏家的使女春櫻,說小姐昨日往慈雲寺進香,歸途在此歇腳,不慎將夫人遺下的金釧遺失。
柳文青當即原物奉還。春櫻千恩萬謝而去,誰知隔日竟引出一樁奇事來。
原來那沈通判的千金名喚瓊英,年方二八,聽說拾金不昧的是個清貧秀才,暗自稱奇。這日正在繡房做針黹,忽見窗紙破處有隻黃鶯兒撞進來,腳上係著寸寬桃紅綾條。解下一看,上頭竟題著四句詩:“金釧緣牽柳色新,玉人心事付瑤琴。東風若肯傳幽意,莫負西廂月下吟。”落款是個“柳”字。
瓊英看得耳熱心跳,忙將綾條藏入妝匣。誰知這一幕偏被窗外經過的繼母趙氏窺見。這趙氏本是妾室扶正,素來忌憚前房所出的瓊英,當下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吩咐心腹婆子盯緊小姐房中動靜。
卻說柳文青那日正在學館授課,忽有媒婆上門,說是城北開綢緞莊的張家欲招他為婿。文青婉拒道:“小生功名未就,豈敢先議婚姻。”媒婆悻悻而去。當夜文青獨對青燈,忽聞窗格輕響,推窗見個蒙麵人擲入一物便遁去。拾起看時,是個五彩絲線纏的同心結,底下壓著張字條:“今夜三更,後園門虛掩。”
文青心下驚疑,忽聽得牆外更夫梆響,已是二更時分。正猶豫間,猛想起日間學童說起沈通判家後牆正在學館西鄰,頓時冷汗涔背:“莫非有人設局害我?”忙吹熄燈火,悄悄潛至後園門邊暗處守候。
果然三更時分,園門吱呀開啟,閃進兩個黑影。隻聽個婆子聲道:“那窮酸怎還不來?”另一個丫鬟嗓音答道:“許是怕了。媽媽不知,昨日我見小姐在錦帕上寫詩,說什麼‘柳絮才高,英華難藏’,分明是暗通曲款...”話音未落,忽聽牆外鑼聲大作,十數個舉著火把的衙役破門而入,當先的正是沈通判!
文青在暗處看得分明,見那趙氏從假山後轉出,哭訴道:“老爺明鑒,妾身早說這秀才不是正經人...”話未說完,忽見瓊英帶著春櫻從月洞門走來,手中捧著妝匣:“父親請看,這綾條上的字跡與女兒平日習字大不相同,分明是有人仿筆。再者女兒這些時日都在為母親抄經,這綾條卻是杭綢,女兒房中從不用這等料子。”
沈通判細看果然,當即審問那兩個仆婦。趙氏見事敗露,癱軟在地。原來她欲誣小姐私通,特地尋人仿了柳文青筆跡,又買通婆子作偽證。沈通判大怒,當夜將趙氏送往城外家廟清修。
經此一事,沈通判感念文青正直,聘他過府教導幼子。瓊英時常在書房外聽講,偶與文青論詩,愈覺傾心。某日文青偶感風寒,瓊英親自煎藥,不慎將貼身玉佩遺在書房。文青病愈見玉,知是小姐之物,欲待歸還卻無由得見,不覺握著玉佩在桃樹下發呆。
恰有文青同窗李俊來訪,見狀戲道:“賢弟這是害了相思病?”搶過玉佩便跑,說是要當在城東永通當鋪換酒吃。文青急忙去追,這一追竟追出兩樁命案來。
原來李俊那日醉醺醺到當鋪,偏遇著當鋪少東家周扒皮。這周扒皮素來奸猾,見玉佩晶瑩剔透,硬說是贓物要報官。拉扯間李俊失手打翻油燈,火勢驟起。周扒皮為搶賬箱竟不顧夥計,自己從後門逃了。等文青趕到,當鋪已燒作白地,李俊也不知所蹤。
三日後,有人在城外枯井發現具焦屍,腰間正係著文青的學館令牌。仵作驗說是醉酒墜井,可文青總覺得疑點重重:那令牌分明前日就已遺失,且李俊素來海量,怎會無故醉死?
這夜文青在學館整理遺物,忽從李俊舊書箱底翻出本《漕運紀要》,書頁間夾著張當票,日期竟是失火當日,當物是隻鎏金鶴嘴壺。文青心下生疑,次日按圖索驥尋到城南黑市,果然見個胡商在兜售此壺。細問來源,胡商說是永通當鋪夥計所賣。文青正要細問,忽覺腦後生風,忙偏頭躲過,一根哨棒砸在貨架上。
回頭看時,三個彪形大漢圍將上來。文青手無寸鐵,正危急間,忽聽馬蹄聲急,馬上少女揚鞭卷飛為首漢子的兵器。定睛看時,竟是瓊英扮作男裝,帶著家丁趕來。原是她聽聞文青查案,特來相助。
眾人扭送凶徒至衙門,沈通判升堂審訊,竟牽出漕糧走私大案。那周扒皮根本沒死,而是借火災隱匿,實則在太湖私設船隊倒賣官糧。李俊那日偶然聽得機密,才遭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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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既白,沈通判欲為文青、瓊英主婚,不料京中忽來旨意,擢沈通判任杭州知府,即日赴任。臨行前瓊英約文青在慈雲寺相見,贈他盤纏道:“今科秋闈在即,君當專心舉業。妾在杭州靜候佳音。”二人正在菩提樹下互訴衷腸,忽聞經堂後傳來女子嗚咽聲。
循聲尋去,見個素衣女子在觀音像前哭拜。細問方知是城內仁濟堂藥鋪張掌櫃的獨女素娥,因父親暴斃,叔父強逼她嫁與知府師爺為妾。文青見佛案上供著枝並蒂蓮,忽然記起李俊遺物中有張藥方,正是仁濟堂的箋子,上頭畫著同樣的蓮花標記。
當夜文青潛入仁濟堂查探,果然在賬房暗格裡發現本私賬。正要細看,忽聽腳步聲近,忙躲入藥櫃之後。隻見張掌櫃的兄弟張二引著師爺進來,低聲笑道:“那老東西至死不知,他每日參湯裡都加了慢藥...”文青聽得心驚,不慎碰倒藥杵。
張二厲聲喝問,文青急中生智,學起貓叫。待二人離去,忙抄錄賬目證據。誰知才出藥鋪,就被巡夜兵丁當作賊人拿住。押解途中,文青假稱腹痛,趁兵丁不備滾入河渠。等爬上岸時,證據已濕透,隻得趕往學館烘烤。
才推開院門,忽見窗紙透亮。悄悄張望,竟見春櫻在燈下補衣,瓊英坐在書案前臨帖。主仆二人見他渾身濕透,俱吃一驚。瓊英聽罷經過,蹙眉道:“這賬冊雖能證明張二下毒,卻無直接證據。況且那師爺在衙門經營多年,必有後手。”
正商議間,忽聞叩門聲急。開門見見個乞丐遞上字條即跑,上頭畫著個藥葫蘆。文青猛然想起日間在藥鋪見張二與個遊方郎中密談,那郎中腰間正懸著這般葫蘆。三人循跡追至城隍廟,果見那郎中在配藥。瓊英使個眼色,春櫻假作求醫上前搭話,文青趁機取得藥粉。
次日恰逢知府夫人設壽宴,瓊英隨父赴席,見那師爺夫人正誇耀新得養顏丸。瓊英假意好奇,討來藥丸與取得的藥粉比對,色澤氣味一般無二。當即向知府夫人稟明,當場驗出藥丸中竟有罌粟殼。師爺見事敗,當堂反咬張二製售毒藥。這張二本是軟骨頭,不等用刑便全數招供。
連破兩案,柳文青名聲大噪。這日正在學館苦讀,忽有快馬送來瓊英書信,說已在西湖邊覓得清淨小院供他備考。文青即刻收拾行裝南下,租了條烏篷船走運河。舟至平望鎮,忽見岸上人群奔走呼號:“鹽梟劫糧船了!”
文青探頭觀望,不防斜裡竄出條快船,幾個提刀漢子跳上船來。為首疤麵客冷笑道:“可是柳秀才?有人出五百兩買你性命。”文青手無縛雞之力,正閉目待死,忽聽弓弦響動,疤麵客應聲落水。但見葦叢中搖出數條巡鹽官船,當先立著個紅衣女子,正是喬裝改扮的瓊英!
原是她不放心文青獨行,特請了巡鹽禦史相助。當下拿住眾匪,審訊方知竟是周扒皮餘黨報複。瓊英見文青衣衫單薄,解下猩紅鬥篷為他披上,輕聲道:“前頭瓜洲渡有我們沈家貨棧,且去歇腳。”
二人行至鎮江府,忽遇大霧鎖江。隻得投宿在金山寺旁客棧。夜半文青挑燈讀史,忽聽隔壁有女子吟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聲氣竟與瓊英一般無二。推門去看,廊下空無一人,唯見地落著方綃帕,上頭繡著並蒂芙蓉。
次日霧散,忽有群黑衣人來訪,口稱奉家主之命迎小姐回府。瓊英見來人眼生,假意應允,暗囑文青從後窗走脫。文青才翻出牆外,便聽店內打鬥聲起。忙至碼頭雇船,卻見艘官船揚帆欲航,桅杆上飄著“漕運總督林”字旗。
文青急中生智,高喊有密信呈遞。果然被帶上船,見著位五縷長髯的官員,正是新任漕運總督林大人。文青跪稟遭遇,林總督撚須笑道:“早聞吳江柳生才名。適才所說黑衣人,可是袖口繡金紋的?”文青稱是。總督歎道:“此乃拙荊婢仆。小女月前偷離家門,說是要尋個才子...”
話音未落,屏風後轉出個翠衣姑娘,不是瓊英是誰?二人相顧愕然。原來瓊英本是總督嫡女,因父親續弦,才寄養在沈家。此番逃家,實為拒嫁吏部尚書之子。林總督扶起文青道:“賢侄既與小女兩情相悅,秋闈若能高中,老夫便成全你們。”
文青在總督衙署苦讀三月,入場時文思泉湧。放榜那日,正逢錢塘大潮。文青站在榜前,見自己名字高懸第五,恍如夢中。忽聞香風拂麵,瓊英笑盈盈立在後頭,手中金盤托著狀元糕:“呆子,還不快接喜報?”
三日後文青往總督府行聘,路過清河坊,見個相士擺攤。那相士忽攔住他道:“公子印堂發暗,三日內必遭奇禍。”文青隻當妄語,不料當晚赴宴歸途,竟被蒙麵人劫至破廟。燭光下現出張嬌豔麵孔,竟是昔日趙氏之女玉娥。這玉娥恨文青害她母親,特從家廟逃出報複。
文青正色道:“令母乃自作孽,姑娘何苦執迷?”玉娥揮刀便刺,忽聽梁上有人輕笑:“好個糊塗丫頭!”銀鈴索飛來卷走尖刀。但見瓊英踏月而來,原來她早疑心玉娥蹤跡,暗中跟蹤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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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闈,文青連捷進士,欽點杭州府推官。大婚之日,全城轟動。花轎行至西湖斷橋,忽有老嫗攔路獻酒。瓊英揭簾一看,竟是春櫻之母。老嫗泣道:“求小姐救救櫻兒,她被強人擄去鳳凰山了!”
原來春櫻上月回鄉探親,遇著山賊劫道。文青當即點起官兵圍山,自己扮作商賈潛入賊窩。但見寨主張三娘子正逼春櫻繡嫁衣,說是要獻與什麼“聖姑”。文青假稱獻寶,在聚義廳見到尊玉像,容貌竟與瓊英一般無二。張三娘子叩拜道:“聖姑顯靈,說我等冤情得雪之日便在近期。”
文青細問方知,這群人原是運河纖夫,因漕幫克扣工錢,才落草為寇。當下許諾為他們伸冤,並勸其接受招安。張三娘子感激不儘,親自送春櫻下山。途經山澗時,忽指著一處新墳道:“那日劫糧船,我等在礁石間撈起個書生,懷中緊抱這玉像,便葬在此處。”
文青撥開荒草看墓碑,竟是“李俊之墓”,頓時淚如雨下。歸衙後徹查漕運舊案,終為纖夫們討回公道。這日正在後衙與瓊英說知此事,忽見案頭金釧在日光下漾出七彩光暈。瓊英笑道:“這可應了當年慈雲寺老僧的偈子:金環雙扣,因果相循。”
忽有衙役來報,說門外來了對老夫婦,自稱是文青姑表親戚。文青自幼失怙,哪來這門親?待請進來,老翁呈上半塊羊脂玉佩,竟與文青家傳之玉嚴絲合縫。老嫗哭道:“我兒可知,你本是蘇州柳家長房嫡子?當年家族遭難,你娘將你托付與遠房兄弟...”
至此方知,文青原是吳江絲綢巨賈柳家之後,三歲時家族遭仇人陷害,被迫隱姓埋名。如今冤案昭雪,家產儘數發還。文青與瓊英重返故宅,但見庭院荒蕪,唯堂前石榴樹花開似火。樹洞中竟藏著隻鐵盒,內有當年陷害證據及本《織工秘要》。
文青遂將家產悉數投入織坊,依古法改良機杼。不過三年,“柳錦”名滿天下,聖上親題“織造第一”金匾。這日文青正在織坊查驗新樣,忽見個番邦商人指著織機道:“這機器與西洋人所繪一般無二。”追問之下,方知竟有中原匠人將技藝泄與海外。
文瓊二人順藤摸瓜,查出吏部侍郎勾結倭寇,私販工藝圖紙。當即密奏聖上,人贓並獲。龍顏大悅,擢文青為江寧織造,瓊英誥封三品淑人。
這年中秋,夫婦二人在莫愁湖畫舫賞月。瓊英忽指著水中倒影道:“官人你看,月裡嫦娥像不像當年慈雲寺的觀音?”文青抬頭望月,恍見雲霓間似有玉人拈花微笑。忽聞岸上笑語喧嘩,原是春櫻攜著兒女來送新釀的桂花酒。此時春櫻已嫁與招安的張三娘子之子,在秦淮河畔開了家酒肆。
畫舫行至桃葉渡,忽見個熟悉身影在渡口施粥。近看竟是周扒皮之妻,自丈夫遭刑後,她散儘家財行善贖罪。文青感其誠,資助她設義學教化鄉鄰。
夜深回府,瓊英在妝台前卸簪環,那對金釧在燭下熠熠生輝。文青忽道:“夫人可還記得?當年拾鈽時,鈽內刻著‘因果不虛’四字。”瓊英嫣然一笑,對鏡理雲鬢:“若非常初拾鈽緣,怎得今朝並蒂蓮?”窗外桂子正落,暗香浮動月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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