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唐天寶年間，揚州城裡有位姓李的書生，單名一個瑜字。這李瑜生得眉目清俊，胸中頗有才學，卻因家道中落，隻在城西賃了間小小院落，終日與詩書為伴。這年春雨初歇，他見窗外新綠可愛，信步往瘦西湖走去。
才到虹橋下，忽見柳蔭裡圍著三五人，有個蒼老聲音歎道：“這鏡兒雖舊，到底是前朝宮裡的物件，二百文實在不能再少。”李瑜湊近看去，見是個白發老翁捧著麵纏枝牡丹銅鏡，鏡鈕已損，用麻繩係著。他本不欲理會，卻見鏡麵忽地泛過一道青光，心下驚奇，便解下腰間玉佩遞去：“老丈，這玉佩值三兩銀，換你銅鏡可好？”
老翁顫巍巍接過玉佩，銅鏡入手時，李瑜隻覺掌心微涼。待人群散去，他細看銅鏡，見邊緣刻著兩行小字：“照影驚鴻現，緣劫俱在斯”。正沉吟間，忽聞馬蹄聲急，抬頭見數騎馳過，當先馬上坐著個戴帷帽的女子，風掀紗簾時，驚鴻一瞥竟是個絕色佳人。
卻說那女子馳到蜀崗下處宅院，剛下馬便問丫鬟：“可打聽到鏡兒下落？”這女子姓杜名凝香，原是長安教坊司頭牌歌姬，三年前被淮南節度使張守禮贖身，安置在此彆院。前日她整理舊物，發現母親遺書，才知自己有麵家傳寶鏡流落民間。
這夜李瑜對燈讀書，忽聞窗外叩響。開門見是個青衣小婢，遞上名帖道：“我家主人請相公過府一敘。”李瑜隨她走到一處幽靜宅院，才進花廳便怔住了——日間所遇女子正執團扇而立，燈下更覺明豔不可方物。
“冒昧相請，實因聽聞公子得了一麵銅鏡。”杜凝香命人奉茶，眼中隱有淚光，“此鏡原是家母遺物，流落在外整十年。”李瑜忙取出銅鏡，卻見女子撫鏡痛哭：“娘親臨終說，鏡在人在...”忽然屏風後轉出個戎裝男子，冷笑道：“好個鏡在人在！莫非是舊情人信物？”
李瑜方知撞見張節度使，正要解釋，卻見銅鏡青光乍現，鏡中竟映出杜凝香幼時與母親分彆的場景。張守禮大驚失色，悻悻道：“既是家傳之物，留著便是。”當下命人送客。李瑜走出宅院時，懷裡卻多了個錦囊——杜凝香趁亂塞來的，內藏血書一封，方知她實是被強擄至此。
卻說揚州鹽商趙百萬這日宴客，特意請來張守禮。酒過三巡，趙百萬擊掌喚出個胡姬跳柘枝舞。那張守禮看得眼直，趙百萬趁機低語：“聽聞大人彆院藏著長安牡丹...”張守禮擺手：“不過是個玩物。”趙百萬眯眼笑道：“若用她換鹽引三道...”
當夜杜凝香得訊，急遣婢女給李瑜報信。誰知婢女才出院門就被扣下，倒是個灶下婆子心善，偷偷將字條塞進菜筐帶出。李瑜見字上寫著“明日午時畫舫相見”，心知有變，連夜求到故交周秀才處。這周秀才雖貧，卻有個表叔在觀察使衙門當差。
次日瘦西湖上畫舫如織，杜凝香假意遊湖，實已存死誌。忽見小舟破浪而來，李瑜立在船頭高喊：“夫人不可！”此時張守禮親兵已至，兩下裡正要動手，卻聽鳴鑼開道，觀察使的官船緩緩駛來。原來周秀才表叔遞了消息，觀察使早疑張守禮勾結鹽商，今日特來查證。
杜凝香趁亂跳湖，被李瑜救起。二人濕淋淋伏在蘆葦叢中，聽得岸上喧嘩漸遠。杜凝香顫聲道：“妾身殘花敗柳，不敢拖累公子。”李瑜緊握她手：“娘子可知那日我為何換鏡？鏡中有行小字——照影驚鴻現，說的便是初見娘子那一刻。”
觀察使果然在趙家搜出往來密信，張守禮被革職查辦。李瑜本要接杜凝香回家，卻收到家書說祖母病重，隻得暫將她托付給周秀才姑母，自己連夜返鄉。
誰知這一彆竟生變故。李瑜的堂兄李琮久欲吞占房產，聞訊後買通巫婆，說老夫人中邪須衝喜。等李瑜趕回，婚事已定下，新娘是鄰縣馮員外之女。洞房夜他掀開蓋頭，見新婦滿麵淚痕，懷中竟揣著剪刀，驚問之下才知馮小姐原有心上人，亦是被逼嫁人。
話說杜凝香在周家等候半月，忽有牙婆來說李瑜已成親。她心碎之下欲投河，卻被個遊方尼姑所救。這尼姑原是平康裡退隱的名妓，見她資質不凡，便帶往金陵白雲庵安置。
李瑜這邊設計助馮小姐與情郎私奔，自己則聲稱守孝三年拒不再娶。三年後他中舉入京，途經金陵時偶遇舊婢，方知杜凝香下落。匆匆趕到白雲庵，卻見伊人青衣素顏正在浣衣，二人相望淚如雨下。
正欲互訴彆情，忽有豪奴闖進庵門。原來是趙百萬漏網後逃至金陵，今日來庵中布施恰見杜凝香。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趙百萬獰笑：“小娘子彆來無恙？張大人流放嶺南時還念著你呢！”李瑜挺身相護，被豪奴打得嘔血。危急時刻，忽聞門外馬蹄聲震，竟是馮小姐的夫婿新任金陵司馬，當即拿下趙百萬。
你道馮小姐夫婿是誰？正是當年與李瑜同窗的柳七郎！原來柳生中秋元後求娶馮小姐，今攜妻赴任途經金陵。故人重逢，自然一番唏噓。柳生聽罷始末，拍案道：“趙百萬餘黨尚在，二位不如隨我船隊南下暫避。”
船至洞庭，夜泊君山。李瑜與杜凝香坐在船頭看月，忽見水麵浮起那麵銅鏡。原來當年杜凝香跳湖時鏡沉水底，今竟被浪推至船邊。鏡鈕上係著個油布包，內藏杜母遺書，才知她本是官宦之後，家族冤案與趙百萬父輩有關。
柳生當即修書進京。時值楊國忠倒台，朝廷重查舊案，杜家終得昭雪。聖旨到時，李瑜已中進士，授了杭州司戶。二人成婚那日，銅鏡忽然迸裂，鏡中現出杜母影像，含笑化作青煙而去。
這正是：青衫淚儘見真心，揚州一夢證前因。莫道寶鏡空照影，世間緣劫總關情。
後來李瑜官至刺史，杜凝香生三子二女。每逢清明，必攜兒女到母親墳前祭掃。那麵碎鏡被供奉在佛堂，夜半常發清輝。有個遊方和尚見了合十道：“執念已消，寶光當斂。”自此鏡成凡物，唯鏡架牡丹年年春來猶發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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