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雨絲裹著冰粒子,教室瓦簷垂下的水簾把"五七指示"標語泡發了邊。我的膠鞋底磨穿了洞,腳趾抵著濕冷的泥地,草紙作業本吸飽潮氣,鋼筆劃上去就洇成墨團團。母親剪了塊化肥袋塑料布給我包腳,藍底白字的"氨水危險"裹著腳踝,每走一步都像拖著條蛻皮的蛇。
春耕假頭一天,父親把豁口的鐮刀綁在我腰間。稻種浸泡得鼓脹,我的任務是赤腳踩碎育苗床的土坷垃。凍土未消的泥水寒得刺骨,腳趾縫裡鑽進的草屑隨心跳突突地跳,像紮著無數根看不見的針。會計閨女穿著雨靴來送飯,膠鞋筒上的紅五星晃得人眼花,她故意踩著我的塑料布包裹說:"你這裹腳布比牛蹄子還響。"
母親連夜補我的夾襖,補丁疊著補丁硬得像盔甲。最外層是公社獎狀糊的紙殼,金粉寫的"勞動模範"正好護住心口。清明雨斜打進牛棚改的教室,我縮在漏風的牆角背書,油墨印的《農用機械手冊》被雨水泡軟,書頁上的拖拉機履帶竟在掌心化成一灘鐵鏽色。
父親用破自行車內胎給我做了書包帶。橡膠老化的裂紋啃著肩膀,每走十裡山路就磨出條血印子。裝種子的布袋漏了,玉米粒順著裂縫往下掉,我在泥地裡爬著撿,膝蓋處的補丁磨穿了,碎布頭混著血痂粘在腿肉上,揭下來時帶著絲絲縷縷的皮。
穀雨那天,代課老師教《憫農》。我攥著半截粉筆頭在地上默寫,手指裂口滲出的血珠把"汗滴禾下土"染成褐色。會計閨女用香胰子洗過的手帕包著新課本,茉莉味飄過來時,我肚裡返上來的野菜糊糊突然發了酸,彎腰吐在牆角,驚跑了正在啃標語紙的老鼠。
母親托人捎來午飯——粗瓷碗裡盛著三個煮紅薯。我躲到草垛後吃,冷風把熱氣卷得精光,硬芯硌得牙床生疼。會計閨女掏出鋁飯盒,白米飯上鋪著金黃的炒雞蛋,油星子順著盒邊往下淌。她掰了半塊給我,我攥著雞蛋的手直發抖,油漬在破袖口上暈出個太陽般的圓斑。
淋了三天冷雨,我燒得渾身打擺子。母親用艾草煮水給我擦身,草灰水滲進開裂的腳後跟,疼得我咬破了嘴唇。父親把算盤拆了當柴燒,楠木框在灶膛裡爆出劈啪響,缺角的薯塊算珠烤成了焦糖球。我裹著露棉絮的被子發抖,聽見母親在院裡撕她的嫁妝被麵——那床印著鴛鴦的紅布,正變成我課本的新封皮。
病愈返校那天,我的板凳被人潑了水。鬆木凳麵吸足潮氣長出黑黴斑,坐上去褲襠洇出個歪扭的尿印。會計閨女和女伴們吃吃地笑,我埋頭抄生字,鉛筆芯突然折斷,撿鉛條時發現桌腿縫裡塞著半塊桃酥——定是哪個餓肚子的男孩藏的,渣渣上還留著老鼠的牙印。
放農忙假前最後堂課,老師教打算盤。我的算盤早化成了灶灰,母親用麻繩串起曬乾的皂角當算珠。會計閨女的鍍鉻算珠叮當作響,我這邊皂角碰著皂角,悶聲像老牛反芻。父親接我放學時,皂角算盤被雨淋得發了脹,麻繩繃斷的瞬間,黑亮的皂角滾進春泥裡,像撒了滿地羊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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