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蟬聲悶在潮濕的空氣中，貨場鐵皮屋頂被曬得劈啪作響。周衛國摘下橡膠手套，後頸那道月牙形的疤被汗水浸得發亮。他蹲在編號x17a的藍色集裝箱前，指尖抹過鉛封鋼印的凹槽，青銅鏽屑沾在指紋裡，像乾涸的血痂。
周督導，登記簿上是x17a，可這鉛封刻的是x7a。實習生小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南方口音的尾調在顫抖。周衛國沒回頭，視線沿著集裝箱門縫遊走——新刷的防鏽漆邊緣翹起半片魚鱗狀的銅綠。
鐵門鉸鏈發出鏽蝕的呻吟。四十個氰化鈉鋼桶整齊排列在陰影裡，但第三排地麵的積灰被拖出兩道弧線。周衛國的膠底鞋碾過地板，突然蹲身抽出鋼筆，筆尖挑開內壁焊接層的裂縫。剝落的漆皮下，戰國錯金壺的饕餮紋正齜著獠牙。
午後怕是要落雨。德迅物流的副總王振海不知何時站在貨場門口，袖扣上的錨鏈紋隨著打火機的開合忽明忽暗。周衛國直起身，喉結動了動：天氣預報說雷暴繞城走。
這是入職時約定的暗語。王振海吐出的煙圈在半空扭曲成問號，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掃過周衛國汗濕的後頸。那枚月牙疤隨著呼吸起伏，像張開的魚鰓。
警報器突然在貨場東側炸響。周衛國抓起安全帽衝向危化品倉庫，眼角瞥見王振海的奔馳車尾燈在閘口閃了三次。倉庫頂棚的紅色信號燈開始旋轉，他攀上鐵梯時摸到燈罩邊緣新鮮的劃痕——有人剛調整過轉向齒輪。
暴雨來得比預期更早。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貨櫃深處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周衛國在應急燈下攤開事故報告書，鉛筆尖在氰化鈉泄漏四個字上懸停。墨跡未乾的紙頁間突然落下一枚玉質圍棋子，黑曜石般的表麵刻著北鬥七星的凹痕。
周督導！三號鋼桶滲漏！小張的尖叫穿透雨幕。周衛國衝進雨簾時，防化服的袖口已經染上青黑。汞蒸氣從鋼桶裂縫中噴湧，在探照燈下化作幽靈般的薄霧。他踉蹌著扶住貨櫃，掌心突然觸到內壁凸起的紋路——錯金壺缺失的壺蓋圖案，正與王振海袖扣的錨鏈紋嚴絲合扣。
貨場西側的監控室裡，老陸放下望遠鏡。雨水在玻璃窗上淌成溪流，他摸出懷表核對時間：信號燈每旋轉三十七圈，王振海的車燈就在三公裡外的碼頭閃一次。泛黃的監控畫麵中，周衛國正用沾了汞蒸氣的手指在報告書背麵畫線，那些歪斜的痕跡連起來，恰是貨輪進出港的潮汐時刻表。
這是上個月報廢的危化品集裝箱清單。小張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遞來的文件袋散發著黴味。周衛國抽出最底下那張泛潮的紙頁，1991年6月的簽收單上，閩南貨輪沉沒事故的備注欄裡，有人用紅筆描了朵六瓣梅花。
暴雨聲裡忽然混進引擎轟鳴。王振海的奔馳車衝破雨幕停在閘口，副駕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半隻青瓷酒盅。盅沿的裂痕在閃電中格外刺眼，與周衛國三年前在畢業宴上打碎的那隻一模一樣。
明早的轉運任務取消。王振海扔出這句話時，袖扣的錨鏈紋擦過車窗雨水，在周衛國瞳孔裡映出扭曲的倒影，海關臨時抽檢。
周衛國盯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它們正以特定的節奏擺動——左三下，右七下，停頓兩秒後重複。這是他們三年前約定的危險信號：左代表陸路，右代表水路，數字相加是十，代表十萬噸級的遠洋貨輪。
貨場探照燈突然全部熄滅。黑暗中，老陸的懷表發出清脆的報時聲。周衛國摸到腰間的手電筒，光束掃過集裝箱內壁時，戰國錯金壺的星圖紋路在汞蒸氣中若隱若現。缺失的天樞位光斑，正指向黃浦江對岸的保稅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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