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後的第三個秋分,祠堂藻井垂下的蛛網結滿細密露珠,將天光篩成滿地銅錢大的光斑。李念墨跪在蒲團上,腕間銀鈴隨研墨動作輕響,墨錠在端硯上磨出深潭般的漩渦紋——這是三日前神童班先生特允她回鄉祭祖時,贈予的明代龍尾歙硯。
墨姐兒仔細腕子。族叔公擎著油燈湊近族譜,昏黃光暈裡,空白頁左下角洇著塊指甲蓋大的水漬,正巧遮住萬曆癸未科幾個小楷。李念墨提紫毫筆蘸飽鬆煙墨,筆尖將觸紙麵時,忽聽得梁間傳來悶響,抬頭正見祖父牌位旁懸著的潛水銅頭盔滲出鹹水,在青磚地上彙成個字。
莫怕,是潮氣。方清墨將女兒耳邊碎發彆到耳後,指尖觸到孩子耳垂後的鱗狀瘢痕——昨夜更衣時還未曾有。紫毫落紙瞬間,墨跡忽如活物般遊走,原本要補的李慎言三字竟自行延展成李慎言,萬曆癸未科進士,精琴律,善斫冰弦,歿於鄱陽湖神女磯。
祠堂外忽起陰風,卷著枯葉拍打窗欞。李念墨腕間銀鈴急顫,墨汁在神女磯三字上聚成水珠,啪嗒墜在族譜夾縫裡。族叔公舉燈細看,水漬竟顯出一艘明代漕船輪廓,桅杆處掛著半幅殘破琴囊,針腳與琴的錦套如出一轍。
三更梆子響過三巡,李念墨在廂房被瓦當滴水聲驚醒。月光穿過雕花窗,將案頭歙硯映得幽藍。她赤腳下榻,見白日寫的族譜攤開著,空白處竟滲出數行血紅色小楷:...公嘗得異人授《水龍吟》殘譜,弦動則蛟龍出...歿前七日,琴弦自絕如發,腹裂而亡...
墨兒!方清墨舉著燭台衝進來,火苗映出女兒指尖沾著的墨色——那根本不是鬆煙墨,而是混雜著青藻與鐵鏽的湖底淤泥。女童恍若未聞,徑直走向天井,將白日寫字的紫毫筆投入古井。井底忽傳悶雷般的弦音,驚起十七隻夜梟,翎羽在月下泛著墓誌銘的銅綠。
次日破曉,族老們圍在祠堂吵嚷。昨夜供在案頭的族譜不翼而飛,唯留攤開的空白頁上,墨跡凝成個首尾相銜的漩渦紋。李念墨抱著琴縮在角落,琴軫處新纏的青銅弦正往下滴落鹹腥水珠,在地磚縫裡鑽出細如發絲的水道。
三個月後驚蟄,修葺祖墳的施工隊炸響開山炮。領頭的王把式啐掉嘴裡的旱煙渣,盯著剛挖出的青石碑罵娘:邪門!這碑上刻的李慎言墓誌,跟三個月前族裡補的譜牒一字不差!精琴律,善斫冰弦幾字泛著詭異藍光,石匠老趙一錘子下去,竟震出滿坑黑背白腹的怪魚。
李念墨被族叔扯到墳前時,正逢碑麵滲出黃水。她蹲身用絹帕蘸取,嗅到濃重的沉船桐油味。這是海眼水...風水先生吳瞎子突然踉蹌後退,羅盤針尖指著女童懷裡的古琴,當年李長庚撈琴那處漩渦,正應在這碑下三尺!
當夜暴雨傾盆,施工隊帳篷裡彌漫著腐魚腥氣。王把式瞪著血絲眼數錢,突然發現白天挖出的銅錢全變成了青黑色貝殼,殼紋拚出神女磯三字。老趙醉醺醺出去撒尿,見李念墨赤腳站在碑前,青銅琴弦如蛛網纏滿碑身,弦上凝結的露珠正顯出一列列墓誌銘文。
鬨鬼啦!老趙的慘叫驚破雨幕。眾人衝出來時,見碑麵腹裂而亡四字正滲出血水,血珠順著琴弦流進女童腕間銀鈴。方清墨瘋了一般扯斷琴弦,斷口處迸出的卻不是銅絲,而是纏著水藻的死人頭發。
子時,祠堂燭火通明。族老們哆嗦著展開族譜,空白頁上竟浮現出工筆繪製的海葬圖:李慎言青衫鼓脹如蛙腹,腹腔伸出數百根冰弦紮進海底,弦上掛滿明代製式的青銅羅盤。李念墨忽然伸手點向圖中漩渦,指尖觸紙刹那,所有墨色人物突然遊動起來,譜牒間傳出清晰的《水龍吟》曲調。
三日後開棺,楠木棺槨裡沒有屍骨,唯有一床裹滿鹽霜的蕉葉琴。琴額處二字與琴軫凹痕嚴絲合縫,龍池內塞著卷泡爛的《水龍吟》殘譜。李念墨伸手拂弦,青銅冰弦竟自行奏響蛟龍泣段落,聲波震得墳頭新土簌簌滾落,露出下方海蝕岩層的牡蠣殼——殼內珍珠排列的紋路,赫然與族譜新增的小傳筆跡相同。
是夜,方清墨在祠堂梁上發現個錫匣。匣內明代黃冊記載著悚然真相:李慎言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三十六個船工沉入神女磯祭琴。更駭人的是夾層照片——1913年重修的族譜上,原本空白的萬曆頁已存在同樣小傳,墨色卻如昨夜新書。
寒露當天,李念墨在神童班默寫《水經注》時,宣紙突然沁出鹹水。她蘸墨續寫時,筆尖不受控地繪出明代海船圖桅杆,墨色裡浮動著與墓誌銘相同的藍光。先生奪過畫紙瞬間,窗外槐葉無風自動,拚出個與族譜漩渦紋完全一致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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