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頂的冰棱墜入搪瓷缸時,濺起的水花洇濕了李玄策的袖口。灰藍毛衣的肘部磨得起了毛球,那是1995年冬天方清墨挺著七個月孕肚時織的。他下意識撫過袖口發硬的奶漬——十三年前,剛滿月的念墨吐奶浸透的痕跡,在歲月裡凝成了淡黃的月牙。
該換厚棉被了......他對著晃動的煤油燈呢喃,聲音撞在潮濕的岩壁上。1995年12月22日清晨的寒氣突然湧上脊背,那日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也是這般幽幽發藍。產房門開時,助產士懷裡那個皺巴巴的小人兒,腳踝上係著方清墨連夜編的紅繩,繩結裡纏著曬乾的茉莉花苞。
岩壁滲水的聲音忽近忽遠,李玄策摸出懷裡的老懷表。表蓋內側嵌著念墨百日照,相紙邊緣已經起了毛邊。那日雪後初晴,方清墨用紅毛線在女兒頭頂紮了個小揪揪,像顆熟透的櫻桃。此刻表針正卡在零點,與十三年前產房電子鐘跳動的時刻重疊。
爸爸!幻聽般的童聲讓他的手抖了抖,搪瓷缸裡的水晃出細紋。2003年春夜,隔離病房的玻璃也是這樣震顫。八歲的念墨踮腳在窗台上拍打,小手掌印在玻璃上開出霧氣凝結的花。方清墨在電話裡教女兒唱《小星星》,沙啞的嗓音裹著電磁雜音,卻比月光更清澈。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李玄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岩壁上碎成三瓣。三十五歲的影子抱著繈褓在產科走廊踱步,四十歲的影子舉著電話給隔離中的妻女念童話,四十三歲的影子此刻蜷在軍用毛毯裡,掌心攥著方清墨去年中秋寄來的銀杏葉——葉脈上用繡線補了道裂痕,針腳細密如她給女兒縫的校服補丁。
洞外傳來積雪壓枝的脆響,他豎起耳朵數:三聲短,兩聲長。這是2001年深秋的暗號。那時念墨出水痘,方清墨在山裡勘探,每晚托守林人捎回野山參。六歲的小丫頭裹著花被單,學媽媽教的山雀叫,沙啞的啾鳴混著爐火劈啪,燙紅了父女倆的眼眶。
懷表鏈突然勾住了毛衣線頭,扯出段鵝黃色的毛線。李玄策就著昏光辨認,想起去年臘月視頻時,念墨舉著新毛衣轉圈。鏡頭那邊的方清墨在帳篷裡嗬著白氣笑:毛線是照著晚霞染的,你爸總說我分不清杏黃和橘紅......
岩壁某處傳來空響,他起身時碰倒了搪瓷缸。水流蜿蜒成奇怪的形狀,像極了1998年洪災時,方清墨在泥地上畫的撤離路線圖。那日念墨趴在他背上熟睡,辮梢的蝴蝶結掃過他後頸,至今想起來還發癢。
當心著涼。他對著空氣念叨,手指撫過岩壁上的刻痕。2005年冬夜,十二歲的念墨執意跟著進山尋人,小靴子踩出的冰裂紋裡,藏著女兒偷偷刻的爸爸媽媽平安。此刻他的指甲縫裡還嵌著那夜的冰碴,在體溫裡化成刺痛的水珠。
月光忽然從通風口斜切而入,照亮他掌心的銀丁香耳墜。這是方清墨離家前夜摘下的,耳針上還纏著根長發。去年深秋山洪衝斷通訊前,她最後一次視頻時說:等滿山銀杏黃了,給念墨編辮子用這耳墜當發飾......
防空洞深處卷來的風裹著雪粒,在搪瓷缸裡堆出個小尖。李玄策想起念墨周歲抓周時,方清墨在紅布上擺的銀鎖片。小丫頭爬過整張炕席,一把抓住媽媽沾著雪花膏的手指,笑得露出兩顆乳牙。
該換牙了......他摸出藍印花布包,十三顆乳牙在月光下泛著珍珠白。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字條,方清墨娟秀的字跡暈著淚痕:給念墨存著,等媽媽回來穿成項鏈。字條邊緣染著女兒換牙期咬出的牙印,像串歪扭的時光戳記。
當懷表終於跳過零點時,洞頂冰棱墜落的脆響驚醒了瞌睡。李玄策猛然站起,後腰撞到生鏽的鐵架。1995年的搪瓷缸滾落在地,先進工作者的紅字在積水裡漾開。這個陪方清墨度過孕吐的缸子,杯沿的豁口還留著她的牙印——陣痛最劇烈時,她咬住杯沿忍淚,血珠滲進瓷釉成了永久的朱砂痣。
月光忽然大盛,在積水裡映出個光斑。十三歲的念墨仿佛就站在那光裡,辮梢係著媽媽留下的銀丁香,鵝黃毛衣染著晚霞的顏色。李玄策伸手去觸,指尖卻攪碎了水中的月亮,隻撈起一把帶著茉莉香的夜風——那是方清墨總彆在衣襟上的香囊味道,混著女兒洗發水的青蘋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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