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粒子物理實驗室的深夜,是一種被抽乾了聲響的真空,隻有那些冰冷、碩大的金屬管道與閃爍紅綠指示燈的儀器,還在低低訴說著原子的秘密。李長庚花白的鬢角被屏幕幽光映得發亮,他枯坐在超級計算機前,手指僵硬地懸在鼠標上方。屏幕裡,模擬地球磁場的深藍軌跡正發生微妙的彎折,像一張被無形力量緩緩壓彎的弧弓,在北極深處某個區域驟然裂開一道極細微的、卻非自然擾動所能解釋的狹隙。
“約翰,”他聲音乾啞得像砂紙摩擦,喚住即將下班的年輕助理,“看看這個……十三赫茲,北極圈內,峰值在升高……像……像一張網在收緊。”
約翰揉著酸澀的眼眶湊近屏幕,放大那個異常頻譜段,倒抽一口冷氣:“上帝,這能量級……超過已知任何地質活躍帶或者太陽風暴記錄的數據模型閾值百分之七十……教授,源頭坐標,太靠近俄國的北風之神戰略核潛艇最近的高頻異動演習海域了……”
李長庚沉默了,眼前的頻譜波紋仿佛幻化成那些新聞裡反複出現的陰霾——地中海另一艘移民難民船傾覆、中東某油田突遭蓄意爆破燃起衝天黑煙、聯合國裁軍談判桌上又一次不歡而散。這小小的、跳躍的數字尖峰,不再是單純的課題,而成了懸在人類脆弱秩序頭頂的一柄無聲寒刃,冰冷地滲透進這深夜的實驗室每一絲緊繃的空氣裡。窗外的加州月光,此刻刺穿百葉窗縫隙落在他手背上,也隻餘一片寒涼。
萬裡之外的太平洋彼端,同樣的月色下,洛杉磯ishire大街“水晶皇冠”酒店宴會廳內卻流動著截然不同的溫度。巨大水晶吊燈瀉下熔金般的光暈,映照在香檳塔和女士們搖曳的珠光上。空氣裡彌漫著昂貴香水與烤安格斯小牛肉的香氣。李念墨一身黛色魚尾曳地長裙,款款立於星光中央,微揚下顎,聲音卻清越、沉穩,壓過了隱約流轉的爵士樂。
“……數字背後,是活生生的心跳!”她環顧四周被美酒佳肴喂食得目光溫軟的賓客們,右手在身前優雅地淩空拂過。一束極精細的藍光自投影儀射出。
嗡——
一個微縮而逼真的全息圖景在宴會廳正中央如魔術般鋪展:中國南部被洪澇撕裂的田野,渾濁洪水卷著斷裂的房梁,一群穿著褪色迷彩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泥漿裡,將一名裹著塑料布的小小身體艱難舉過頭頂;泥水淌過軍人緊繃的額角和皴裂的嘴唇……遠處,殘破的村莊低矮如浮木浸泡水中。細密的數據流像無聲淚痕環繞全息圖,清晰標明著:房屋倒塌、受困人數、救援死難……
賓客席位上短暫的驚歎化為一種屏息般的沉寂。華彩被痛苦置換,富貴在災難麵前袒露出其脆弱的釉色。有人悄悄放下了銀叉,晶瑩液體在高腳杯中微微震顫。
也就在這時,大廳西南角入口處,一陣微小卻執著的騷動打破了凝滯。安保人員試圖阻攔一名衣著樸素的老人,他身上那件深灰的中山裝漿洗得發白,雙手卻緊緊環抱著一隻色澤如新、鼓囊囊的明黃錦緞包裹。
“讓讓……麻煩……讓讓……”老人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不管不顧地朝著中央的全息光影方向擠去,“我捐!我捐這個給水裡的家鄉人!”
念墨循聲望去,心頭倏地一顫,連忙對身邊助手低語:“快,請那位老先生過來!”
老人踉蹌走到全息影像的微光之下,皺紋深壑的麵容因激動和匆忙浮現出一層薄紅。他解開懷中緊護的錦緞包裹,仿佛嬰兒一樣珍重輕柔地剝開層層保護。刹那,一抹沉澱了歲月的炫目光彩傾瀉而出,如同打開了一方燃燒著金紅火焰的秘匣。
一件真紅妝花織錦的龍鳳褂在宴會廳的水晶燈火下華美重現。正紅為底,以細若毫發的金銀絲線緙繡出的盤龍飛鳳栩栩如生,姿態張揚跋扈,穿梭於牡丹祥雲之間。鳳凰的眼珠是兩顆微小的、潤澤如深海的血紅珊瑚珠。龍鱗鳳羽在光線下折射變幻,閃耀著令人無法直視的流光溢彩。整件衣裳沒有一絲陳舊腐朽之氣,反而因時光的摩挲醞釀出一種溫潤內斂的驚人亮度。
空氣凝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稀世華服灼燒著。
老人布滿老年斑的雙手極為珍愛地捧起褂子前襟那片最莊重、代表吉祥圓滿的整片雲緞,聲音因激動而含混地顫抖著:
“五十二年前…花尾渡到金山舊金山)的票根,就是用這一件褂子換的……賣的是我爹娘的心頭肉!我爹娘講,到了金山莫忘故土,給家鄉攢一條退路……我守了它半個多世紀,裁縫鋪的木板隔間太潮,我就用油紙包、樟木箱……一層又一層……躲開白蟻,躲開鼠啃,躲開戰火飄搖,躲開金山大霧……”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撫過那堅硬的、帶著歲月包漿感覺的金線團龍紋,喉結上下劇烈滾動,乾涸的眼睛被一層渾濁而洶湧的淚水頃刻間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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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家鄉水淹到心口窩……我這顆心,這顆心也泡在鹹水裡了!金子!金子買的救命糧啊!拿去,都拿去!莫讓那些水裡挨凍的娃娃、老人……莫讓這些命……折斷了!”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破碎嘶啞,帶著一個古稀老人耗儘了畢生氣力的決絕與心痛。那兩滴滾燙的濁淚,終於再也圈不住,重重砸落在嫁衣冰涼炫目的金線鳳凰的頭上,濺開兩片微小的、濡濕深色的印記。
宴廳內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全息儀器的光影仍在無聲渲染著千裡之外的苦楚,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熾熱奪目的紅與金,被那片滾落在鳳凰羽翼上、迅速暈開的濕熱印記牢牢攫住。昂貴的水晶燈變得灰白無聲,先前彌漫的熏然暖意被一道更強大、更凝重的無聲潮汐衝蕩淨儘。方才念墨試圖以現代科技投射的殘酷現實,此刻在這片飽含滄桑的血色流光麵前,顯得輕飄無力。
嗡——全息投影儀發出一聲細微的電流過載雜音,洪水災區的影像瞬間劇烈扭曲閃爍,繼而歸於黑暗。這一突兀的熄滅,竟詭異地引來一片壓抑的鬆氣聲——似乎那灼心的現實畫麵,在此刻成了一種不敢直視的褻瀆。
念墨定定地看著那位仍在無聲顫抖的老人,他手中那件重逾千鈞的紅嫁衣,忽然伸手,沒有絲毫遲疑地,扯斷了身旁仍在嗡鳴的全息儀的數據線。複雜的金屬接口跌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一響。
沒有預兆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台下沉寂的人群開口,聲音清澈堅定:
“看見了嗎?這才是穿透萬水千山的光!一件舊褂能照亮生死路!我們……該讓它去照亮更多黑夜了!”她猛地轉向場邊控製台,“亮燈!全開!我要這裡每一張麵孔,每一個表情,都記得清清楚楚!讓這金子做的‘退路’,變成千萬人生存的支點!”
巨大的水晶吊燈驟然爆發出比先前更熾盛十倍的光華,璀璨如傾瀉的星河瀑布,分毫不差地打在老人和他手中那團燃燒如赤陽的紅金之上。
“記下,”她對身邊記錄官說道,聲音壓得很低,目光卻如同刀鋒,“這件衣,它值什麼價碼?不是美金,是命數,是老天爺也擋不住我們活下去的根!按這個根去報價!今晚,金子是水,血汗也是水,都要流到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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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唐人街的霓虹招牌大多熄滅,唯有陳記茶餐廳油膩的玻璃窗內還透出一片鵝黃暖光。沾著油汙的立式電扇吃力地攪動空氣,發出有節奏的嗡鳴,混合著深夜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的播報:“……有關各方就地中海難民船傾覆事件展開緊急磋商……專家呼籲警惕石油供應區域性衝擊……”矮櫃上的一台老舊晶體管收音機卻串了台,刺啦刺啦的底噪時強時弱,某個短波頻率裡頑固地泄露著一陣陣類似規律的嗚咽,仿佛信號穿越了極寒的冰海,正在徒勞地撞擊著某個無法感知的牢籠。
跑堂的阿強正倚著門框打盹,油膩的汗衫下擺滑出一角。掛在門楣上方那台小小的液晶電視兀自亮著,無聲循環播放著今晚水晶皇冠晚宴的重磅鏡頭:那燃燒般的嫁衣紅、李念墨如霜劍般鋒利的眼神、台下那些被這古老的光深深擊中而顯出各異神情的有錢華人麵孔。最後畫麵定格在那位老裁縫飽經風霜的臉部特寫——淚水滾落,滴在金光璀璨的鳳凰眼睛上。阿強揉揉惺忪睡眼,呆呆望著熒屏裡的光,嘟囔一句幾乎聽不見的話:
“我阿婆嫁來時……箱底也壓著這麼一件……紅得燙心。”
窗外,太平洋的風無聲湧過街道,卷起一張舊報紙,那上麵頭版刊登的照片,正是實驗室計算機屏幕上那道猙獰異常的電磁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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