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嗚咽,群山垂首。六月初的四川大地,籠罩在一種沉重的悲戚之中,仿佛整片天空都壓著沉甸甸的淚。距離那場撼動世界的地震,已過去近一個月,破碎的山河尚未愈合,一個更致命的危機又像淬毒的匕首,懸在了百萬生靈的頭頂——唐家山堰塞湖。
堰塞湖邊,臨時搭建的排險指揮部,像個被風雨鞭打了三天三夜的巨人,沾滿了泥漿,步履蹣跚卻死死釘在潰壩決口的懸崖之上。油氈布搭頂的棚子下,人影如風中的蘆葦,不停穿梭,步履帶起的泥漿飛濺在每一塊地圖、每一張焦灼的臉上。巨大的監測屏上,那道代表湖水不斷攀升的冰冷紅線,像一個獰笑的死神,日夜啃噬著所有人的神經。
“報告!上遊雨量監測點數據異常!三小時新增降雨量超預警閾值!”
這聲急促的呼報,如同驚雷在沉悶的指揮棚裡炸開。主位上那位麵容清臒、眉宇擰成“川”字的老人,身體猛地繃直,他是這場排險戰役的最高指揮官。疲憊瞬間化為更淩厲的決然:“按預定方案,泄洪閘再提一級!通知所有下遊高危區域,人員、轉移避險等級升到最高!立刻執行!”命令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生生撕扯出來,帶著嘶啞的鐵鏽味。
棚外的風雨驟然加大。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滴,狠狠抽打在工兵團團長陳大明的身上。他正帶著一隊戰士,在剛加固過的泄洪導流渠邊巡查。腳下是湍急渾濁的泥漿水,頭頂是翻滾著灰黑色陰雲、直撲而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懸湖。空氣被水汽飽和,沉甸甸地壓迫著胸膛,每一次呼吸都無比困難。
“團長,您濕透了!”一名戰士試圖把傘撐過來。
陳大明擺了擺手,深邃的眼窩裡布滿血絲,目光卻如磐石般盯著腳下洶湧翻騰的濁流:“傘擋得住這懸湖,擋得住這人心裡的火麼?”他聲音嘶啞低沉,卻被風撕扯得在風雨中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咱們這一鍬一鎬,刨開的是泄洪的路,也是下遊成千上萬人活命的門!”
雨更大了,劈頭蓋臉地澆灌。他挪到導流渠邊一塊半乾涸的巨石後麵,緩緩脫下幾乎濕透的野戰背心內側朝上鋪在石麵上。這動作立刻被雨水覆蓋了大半。濕透的背心在石頭冰冷的表麵洇開一片深色的水痕。他摸索了一下,從同樣濕透的衣兜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筆記本,裡麵夾著一支斷了一截的鉛筆,還有一張微微發皺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他七歲的女兒紮著兩個紅彤彤的羊角辮,穿著一條同樣鮮紅的碎花裙子,在陽光下的草坪上笑得像朵初綻的小花。那鮮亮的顏色,刺痛了陳大明滿是血絲的眼。
他用拇指抹去照片上的一點水珠,仿佛想抹掉那些渾濁的記憶。手指在顫抖,那截斷了的鉛筆在濕透的紙頁上劃過,留下的是斷斷續續又無比沉重的印記:
“囡囡,爸爸好想你……”
這五個字才落下,風雨中混雜的機械轟鳴聲、遠處模糊的警報聲、戰友們急促的呼喊,還有眼前這隨時可能崩塌的懸湖帶來的死亡凝視,全都化成了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心頭。呼吸哽了一下,冰涼的雨水順著臉流進嘴裡,又苦又澀。
“原諒爸爸……可能沒法去參加你的期末演出了……”鉛筆在紙麵上艱難地移動,字跡深陷又模糊,“這個‘堰塞湖’……比石頭還重……底下壓著多少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像你一樣的小朋友……不能讓它塌了……”
筆尖停頓了很久。雨滴落下的位置恰好寫到一個“家”字,墨水立刻暈開一團模糊的深藍,像一個再也無法愈合的傷疤。
“囡囡乖,聽媽媽的話……爸爸穿這身軍裝,總得有人站在危險前麵……”他舔了舔乾裂帶血的嘴唇,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照片裡笑得沒心沒肺的女兒,仿佛隔著照片也能觸摸到那羊角辮的軟和。鉛筆猛地一頓,“……彆怕。爸爸永遠愛你。永遠。”落筆處力透紙背。一滴滾燙的液體終究沒能忍住,砸在字跡暈開的“永遠”上,和冰冷的雨水交融,分不清彼此。他迅速把照片夾回筆記本,塞進靠近心口的內袋,用背心胡亂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擦去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隨即猛地站起身,喉嚨裡吼出隻有自己和這漫天風雨才聽得清的命令:“絕不塌!絕不!”
風雨如注,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背影融入那一片忙碌而悲壯的“迷彩綠”中。導流渠裡的濁流咆哮著湧過剛剛加固的堤壩縫隙,湍急的水流貪婪地吞噬著岸邊的泥土,發出令人心悸的“滋滋”聲,像死神的呢喃,每一寸堤岸都搖搖欲墜。
指揮棚內,壓抑感濃得化不開。牆上的掛鐘秒針每一次叩擊都敲打著人心,屏上的紅色標記在風雨帶來的數據更新中,竟再次向上無情地跳動了一格!
就在這時,負責通訊聯絡的李玄策猛地站了起來,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這個年輕的技術專家眼窩深陷,嘴唇乾裂發白,手裡緊緊攥著那台外表粗糲卻關係著萬千性命的北鬥衛星通訊終端機,手背上沾滿了不知是汗還是雨水的濕痕。他那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小小的屏幕,上麵的信號強度標識從微弱的一格,終於,跳動了兩下,堅定地停留在了兩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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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總理專線……通了!”
刹那間,整個嘈雜的指揮棚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風雨聲更大,外麵是泥石流的轟鳴,棚內是壓抑到令人窒息的心跳。所有目光,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全都釘在李玄策身上,釘在他手中那閃爍著微光的終端機上。
李玄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棚裡所有的凝重和緊張都吸進肺裡再壓下去。他按下了通話鍵。信號指示燈頑強地亮著。他那雙因連續熬夜和操作精密按鍵而布滿薄繭的手指,此刻竟帶著難以察覺的細微顫抖。他的指關節微微發白,指甲邊緣處還有清理電路板留下的細微劃痕。他咽了口乾澀的唾沫,對著話筒,用儘所有克製維持聲音的穩定:
“報告首長!我是唐家山堰塞湖排險前線,現場總聯絡官,李玄策。”
話筒裡短暫的電波雜音後,一個無比熟悉、帶著疲憊卻蘊藏著巨大能量的聲音穿透了上千公裡的風雨,清晰地回蕩在這簡陋的指揮棚內:
“玄策同誌,還有一線的全體同誌們!你們,辛苦了!黨和人民,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總理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依然渾厚而飽含力量,每一個字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這是無數次輾轉於斷壁殘垣間發出的聲音。隨著聲音傳來的,仿佛還有首都徹夜不眠的燈火,以及億萬人凝望災區的目光。
李玄策隻覺得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衝上喉頭,鼻子瞬間發酸,眼圈刹時通紅。他能清晰地聽到話筒裡總理清晰而沉重的呼吸聲,仿佛能感受到那跨越山河的牽掛與托付的重量。那重量壓得他幾乎要彎下腰,卻又奇異地生出無比的力氣來站得更直。他看著眼前屏幕上的紅色警示線,又環顧棚內所有因總理聲音而瞬間屏住呼吸、緊盯著他的麵龐——每一張臉上都清晰地刻寫著疲憊、決然,還有聽到熟悉聲音時那瞬間爆發的、如同孩子般強忍的脆弱和依靠感。他用力挺直了幾乎要被沉重壓垮的脊梁,聲音抑製不住地帶上了一絲哽咽的抖動,卻更加洪亮地彙報道:
“報告總理!目前堰塞湖水位仍在持續上漲,上漲速率已超昨日上午!導流渠堤防……多處告急!我方正在采取一切可行措施,不惜一切代價加固堤壩,力保萬全!全體指戰員和工程技術人員,以命相搏!已做好……最壞情況下的緊急疏散預案!”
說到“最壞情況”幾個字時,他的聲音沉滯了一下,仿佛那幾個字重若千鈞。整個棚內所有人,心都被狠狠揪緊。
沉默。衛星連線的信號裡,隻剩下細微的電流底噪和一片沉重的呼吸聲。這短暫的幾秒,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棚外,驚雷驟然炸裂,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撕裂鉛灰色的天幕,將棚內所有人定格成雕塑。白光照亮的是一張張布滿泥漬、刻滿焦灼和決絕的臉龐,像古銅雕塑般肅穆,眼神在閃電映照下燃燒著生命的最後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