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熱浪,厚得能掐出水來,沉沉地壓在冀中平原上。午後的陽光白得刺眼,曬得路麵蒸騰起嫋嫋扭曲的蜃氣,連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濃蔭,似乎也抵擋不住這酷暑的侵襲,葉子邊緣微微卷著,透出幾分倦怠。
李玄策的車悄無聲息地滑進村口,碾過曬得發燙的土路,停在了自家老屋的院牆外。他推開車門,一股混合著泥土、麥秸和灼熱陽光味道的空氣撲麵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這熟悉的氣息,像一把溫柔的鑰匙,輕易地旋開了他心上那扇被無數機密文件和沉重責任鎖閉的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故園的氣息,連同那份久違的鬆弛感,一起壓進肺腑裡。
院子裡,老槐樹的蔭蔽下支開了一張斑駁的舊八仙桌。井水裡湃過的西瓜被劈開,露出鮮豔欲滴的紅瓤黑籽,絲絲寒氣在熱浪中倔強地升騰。幾碟時令小菜,一盆剛出鍋的手擀麵,還有母親那壇子珍藏的、顏色深沉的甜麵醬,都散發著最熨帖的人間煙火氣。
“老李!可算把你給盼回來了!”一聲洪亮的招呼炸開,帶著濃濃的鄉音。張建軍,李玄策打小穿開襠褲一起滾泥巴長大的兄弟,頂著一頭被汗水打濕的短發,幾步就躥了過來,厚實的手掌重重拍在李玄策肩上,力道沉得讓他微微晃了晃。張建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眼角笑紋堆疊,曬得黝黑的臉膛泛著紅光。
“建軍!”李玄策也笑了,那是真正卸下所有防備的笑容,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伸手回握。那掌心粗糙的繭子,是歲月和勞作的印記,真實而溫暖。“嫂子,媽!”他又轉向桌邊忙碌的兩個身影,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柔和。
妻子方清墨正端著一盤拌好的涼菜走過來,看到丈夫,嘴角噙著一絲溫柔的笑意,眼神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流連片刻,才輕輕把盤子放下。母親則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不住地念叨:“瘦了,又瘦了……快坐快坐,吃瓜,井水湃的,涼快著呢!”
蟬鳴在濃密的樹冠裡不知疲倦地嘶喊著,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喧囂的網,籠罩著這個小院。冰涼的西瓜汁水甘甜沁脾,驅散了喉間的燥熱。桌上話匣子一開,便再也關不住。張建軍是個爽快人,幾杯啤酒下肚,嗓門更亮,話題天南海北地扯。他講著村裡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誰家新蓋了氣派的小樓,也抱怨著城裡頭那堵得讓人心慌的交通。
“不過啊,老李,”張建軍抹了一把嘴邊的啤酒沫,話鋒一轉,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煩躁,眉頭也擰了起來,“最鬨心的還是廠子裡那點破事!你說我這日子過得……窩囊!”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仰頭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滑下喉嚨,卻似乎澆不滅心頭的火氣。
“就我們廠,搞那勞什子新型光伏材料的,辛辛苦苦啃了兩年多的硬骨頭,眼看那‘星塵塗層’的轉化效率就要突破理論瓶頸了,就差臨門一腳!”他用力把杯子往桌上一頓,發出“哐”的一聲輕響,臉上滿是憤懣和不甘,“結果呢?嘿!老美那邊一家叫‘阿波羅前沿’的資本,跟特麼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似的,直接就撲過來了!開出的價碼,高得邪乎!我們組那個留德的王工,首席材料專家,二話不說,卷鋪蓋就帶著他手下幾個核心骨乾,奔大洋彼岸去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李玄策正用筷子挑起幾根筋道的手擀麵,聞言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麵條懸停在醬色的炸醬上方,筷子尖微微凝滯。隨即,他又若無其事地把麵條送進嘴裡,細細咀嚼著,醬香在舌尖彌漫開,但眼角的餘光,卻銳利如出鞘的匕首,不動聲色地掃過張建軍因激動而漲紅的臉。
“人往高處走嘛,”李玄策咽下麵條,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臉上甚至還掛著一點寬慰式的淺笑,他拿起一塊西瓜,紅瓤襯得他手指格外乾淨,“老美那邊待遇好,平台大,也難怪。”他咬了一口西瓜,甘甜的汁水在齒間迸開,冰涼的觸感似乎稍稍壓下了心頭驟然騰起的警覺。
“待遇好?哼!”張建軍嗤之以鼻,重重地放下筷子,金屬撞擊瓷碗發出脆響,“要光是錢的事兒,那也就算了!最他媽邪門的是,那幫洋鬼子,就跟知道我們褲衩啥顏色似的!彆的技術問都不問,就死盯著我們那‘星塵塗層’的配方和工藝參數!還有那套還在實驗室裡調試的、用特殊稀土做能量轉換介質的方案,連廠裡中層都沒幾個知道的絕密玩意兒,他們開價的時候,指名道姓就要這個!你說邪乎不邪乎?我怎麼琢磨都覺得不對勁,這背後……怕不是有鬼!”
“特殊稀土?能量轉換?”李玄策咀嚼西瓜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瓜瓤的清甜驟然間在舌尖變了味道,仿佛摻入了一絲冰冷的、難以言喻的鐵鏽腥氣。這兩個詞,像兩枚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腦海深處那片由無數情報碎片和玄奧知識構築的圖景。
他眼前仿佛掠過一幅幅畫麵:西疆戈壁上,那些被境外術士利用現代通訊技術放大的、扭曲的詛咒符文,它們汲取著恐慌與戾氣,如同跗骨之蛆侵蝕著地脈的安寧;國安部絕密檔案裡,那些標注著“異常能量波動”的案例卷宗;還有李長庚實驗室中,那些連接著古老符籙與現代量子探測儀器的複雜模型……它們都在指向一種可能——某些力量,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尋找、甚至試圖掌控高效轉化和操控“能量”的途徑。無論是來自地脈的靈氣,還是來自人心的願力,亦或是……現代科技聚焦的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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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塵塗層”…特殊稀土…能量轉換介質……
張建軍口中那看似尋常的商業泄密和技術掠奪,其核心指向,竟與那些潛藏在陰影裡的、試圖動搖國本的“厭勝”手段,隱隱指向了同一個令人心悸的關鍵點!這絕非巧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順著李玄策的脊椎竄上頭頂,激得他後頸的汗毛都微微倒豎起來。他麵上波瀾不驚,甚至順著張建軍的話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感慨了一句:“建軍啊,聽你這麼一說,你們這‘星塵’項目,怕不是真能點石成金?連老美都眼紅得下這麼大血本挖牆腳?保密工作可千萬馬虎不得。”
他舉起手邊的粗瓷茶杯,像是要借喝茶的動作掩飾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杯沿湊到唇邊,溫熱的茶水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卻絲毫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警惕。就在他抬眼的瞬間,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坐在斜對麵的方清墨。
她的眼神,正靜靜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落在他臉上。那目光溫潤如水,卻又仿佛帶著洞悉人心的力量。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每一個細微表情下隱藏的心緒。此刻,她一定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瞬間凝固的銳利,看到了他握著茶杯的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沒有說話,隻是在那目光交彙的刹那,極輕微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秀氣的眉頭,一個無聲的詢問清晰地傳遞過來:怎麼了?
李玄策心頭微暖,那目光像一縷微風,稍稍拂散了籠罩心頭的凝重陰霾。他借著放下茶杯的動作,對方清墨遞去一個極其短暫、卻蘊含了安撫意味的眼神,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示意自己無事。隨即,他很快又將注意力轉回到席間,臉上重新掛起輕鬆的笑意,巧妙地接過另一位老同學提起的孩子上學話題,自然地融入那片由家長裡短構築的、帶著煙火氣的喧囂之中。
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嘶吼著,老槐樹的濃蔭在午後熱風中輕輕搖曳,篩下細碎晃動的光斑。冰西瓜的甜,炸醬麵的香,老友的粗嗓門,母親的絮叨……這故園的一切聲響與氣息,此刻都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毛玻璃。它們依舊溫暖真實,卻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徹底浸潤李玄策的心神。那根名為警覺的弦,在張建軍無心的話語撥動下,已然錚然作響,繃緊到了極致。
宴席終於散了場。杯盤狼藉間,殘留著飯菜的餘溫和笑語的回音。李玄策幫著方清墨和母親收拾碗筷,動作沉穩,看不出絲毫異樣。直到夜色如墨汁般徹底洇透了窗紙,院子裡隻剩下蟲鳴唧唧,他才悄然走進書房。
沒有開頂燈,隻擰亮了書桌上一盞綠罩子的舊台燈。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像一個小小的、安全的孤島,將他籠罩其中。他鋪開一張素白信箋,提筆蘸墨,筆尖懸停在紙麵上方,凝滯不動。
窗外,一輪將滿的明月高懸天際,清冷的光輝無聲地流淌進來,漫過書桌,漫過硯台裡新磨的濃墨,也漫過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在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投下兩點幽微難辨的光。那光,並非月亮的柔輝,更像深潭底部,被未知之物攪動時泛起的、冷冽的漣漪。
西疆戈壁的詛咒餘波尚未散儘,那陰冷的觸感仿佛還纏繞在指尖;而此刻,在南方某個不起眼的光伏實驗室裡,一場圍繞“星塵”與特殊稀土展開的爭奪,已悄然拉開序幕。這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端,卻在“能量”這個古老而致命的節點上,被一條無形的、帶著惡意與貪婪的絲線,死死地絞纏在了一起。
他的預見,那源於對氣運流轉的玄妙感應和對情報碎片的精密拚圖而產生的直覺,正發出尖銳的嗡鳴。這不是孤立的事件,絕非偶然的商業競爭。這是一場精心編織的網,一場從精神信仰到科技命脈,全方位針對這片土地根基發動的、無聲的“厭勝劫”!
筆尖終於落下,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個飽滿而凝重的圓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預示著即將擴散開的、無法預知的漣漪。他沉穩地寫下第一個字,筆鋒如刀,力透紙背。墨跡在昏黃的燈光和清冷的月色交織下,顯得格外幽深。
故園夏夜的寧靜,被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張力撐滿。窗外的蟲鳴,不知何時,已悄然低伏下去。隻有那盞孤燈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清晰而堅定,如同戰鼓在寂靜中悄然擂響最初的節拍。這來自故園的、夾雜在煙火氣裡的訊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在無聲的夜色裡,浮沉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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