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晨光剛舔上實驗室的窗欞,方清墨已立在恒溫箱前。玻璃罩內,昨日還流轉著銀河般銀藍光澤的仿生神經纖維,此刻像蒙了霜的蛛網,灰暗蜷曲地耷拉著。她伸出指尖輕觸,冰涼僵硬的觸感順著神經直抵心底,仿佛摸著女兒高燒時汗濕的額頭。窗外的爆竹聲稀稀拉拉,鄰居家燉肉的濃香鑽進實驗室,混著酒精與金屬的氣息,釀成一種奇異的年節況味。
“媽!”實驗室的門被頂開一條縫,李天樞的小腦袋擠進來,凍得通紅的鼻尖上還沾著灶房的柴灰。她雙手費力地舉著一個大竹匾,匾裡沙沙作響,百十條白玉似的春蠶在翠綠桑葉間遊走。“蠶娘娘醒啦!”小姑娘踮著腳將竹匾放在實驗台邊緣,竹篾上粘著的幾粒紅辣椒籽格外顯眼——那是年夜飯桌上掉落的印記。
方清墨還未來得及應聲,女兒已從棉襖口袋裡掏出那枚圓溜溜的吸鐵石。石頭表麵深褐色的斑點像是凝固的血淚,那是趙小滿留給她的滿月禮。天樞的小手捏著磁石,在蠶匾上方緩緩畫著無形的圓圈,不成調的江南小曲從她嘴裡飄出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歌聲稚嫩,帶著點跑調的俏皮。
當那不成調的旋律滑向“瀏陽河”的調子時,竹匾裡的一條蠶突然昂起了小小的頭顱。它灰白的身體微微弓起,一道晶瑩的絲線從唇間驟然噴射而出。那絲線在半空中繃直,瞬間泛起奇異的青金色光澤,細密的紋路如同微縮的龍鱗,在實驗室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方清墨手中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冰涼的水磨石地磚上。藍黑的墨汁濺開,順著磚縫蜿蜒流淌,如同二十年前鬆花江冰封前最後的、曲折的支流。她怔怔地看著那縷發光的蠶絲,又看看女兒專注的側臉和那枚染血的磁石,一股溫熱的氣流猛地衝上眼眶。
子夜的實驗室,萬籟俱寂,唯有春蠶啃食桑葉的“沙沙”聲,細密如春夜小雨。李玄策推開門,帶進一身室外的寒氣。他看見妻子背對著門,立在灶台邊,對著半盆雪白的糯米粉出神。紅糖的碎屑被她精心撒在粉堆上,勾勒出一個複雜而優美的螺旋公式,在節能燈下像一幅神秘的星圖。
他無聲地走近,帶著室外清冽的空氣。指尖帶著一點微涼,輕輕點上她後頸那道淺淡的舊疤——一道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白色印記。那是1998年,城西老機床廠那台失控的德國氣泵炸裂時,一片飛旋的鐵皮留給她的永久紀念。他的掌心寬厚溫熱,隔著薄薄的毛衣,熨帖地覆蓋住那道疤痕,一股熟悉的暖流緩緩滲透肌膚。
“那年,”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回憶的質感,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那台罷工的德國老家夥,軸承卡死的時候,動靜是不是這樣?”他的拇指沿著她纖細的脊椎骨,以某種特定的韻律輕輕叩擊起來——咚,咚咚……輕重緩急,正是《東方紅》雄壯前奏裡那堅定有力的鼓點節奏。
方清墨猛地轉過身,發梢掃過糯米粉盆的邊緣,揚起一片細白的粉塵,在燈光下紛紛揚揚,如同迷蒙的雪霧。粉塵未落,她的手已急切地抓住丈夫的手腕,不容分說地將他的手掌按在冰冷的金屬實驗台上。李玄策會意,指尖立刻在光滑的台麵上敲擊起來。那熟悉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叩擊聲在寂靜中擴散,竟與二十年前那台垂死掙紮的機床軸承發出的哀鳴完美地重疊共振!與此同時,隔壁備料間裡,一隻廢棄的舊鐵鍋毫無征兆地嗡嗡震顫起來,鍋底殘留的油漬在震動中跳躍出細碎的金色光點。
“聲波!共振爐!”方清墨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她幾乎是雀躍地捧起那個裝著春蠶的竹匾,轉身就衝向隔壁備料間,腳步輕快得像個小姑娘。李玄策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溫柔的弧度。他從洗得發白的舊棉衣口袋裡摸索著,掏出半塊用油紙包著的芝麻糖。糖紙被小心展開時發出細微的窸窣聲,這輕微的響動似乎驚醒了角落那台沉默的傳真機。機器嗡鳴著,吐出一張帶著墨香的紙張。紙上簡潔地勾勒著一葉江南水鄉的烏篷船輪廓,旁邊是周衛國龍飛鳳舞的字跡:“‘太湖明珠’蠶種已安全抵京豐台站。老船家托我捎話:熏豆茶煨在炭盆裡,等你們來喝。”字跡的末尾,墨跡有些洇開,仿佛沾著江南氤氳的水汽。
備料間裡彌漫著桑葉被揉碎後特有的、帶著青草汁液的清香。方清墨小心翼翼地將剛收到的、盛放著珍貴“太湖明珠”蠶種的木盒,穩穩地貼在那隻嗡嗡作響的舊鐵鍋鍋壁上。鍋體傳遞著穩定的、細微的震顫。李玄策則蹲在角落,手裡握著一把老舊的螺絲刀,正專注地撬開一台外殼斑駁、布滿歲月痕跡的老式磁帶錄音機。
“鎮場子,還得是這個老夥計。”他頭也不抬地說著,從工具箱裡摸出一盤褪色的磁帶。深棕色的帶基上,“智取威虎山”幾個紅字已經暈染模糊,邊緣卷曲。他小心地將磁帶塞進卡槽,按下播放鍵。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後,楊子榮那高亢激越、穿林海跨雪原的唱腔猛地衝了出來,混合著劈啪的底噪,狠狠地撞擊在鍋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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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雄渾又充滿雜質的聲浪撞上鐵鍋的刹那,備料間裡發生了奇異的一幕!竹匾中,百十條春蠶仿佛聽到了無聲的號令,齊刷刷地昂起了它們小小的頭顱!無數道青金色的絲線從它們唇間噴射而出,不再是柔弱地垂落,而是筆直地、充滿力量地懸浮在半空中!它們在無形的聲波裡震顫、交織,瞬間構成了一張發光的豎琴,每一根“琴弦”都流淌著神秘的光暈,將整個備料間映照得光怪陸離。
方清墨屏住呼吸,近乎虔誠地伸出手指,輕輕截住其中一縷飄蕩的青金絲。那絲線觸手竟帶著一種奇異的溫熱,一股細微而清晰的脈動感順著她的指尖,如同溪流般蜿蜒而上,直抵心口——這感覺如此熟悉,恍然間將她拉回到那個寒冷的新婚夜。李玄策用那個磕掉了瓷的舊搪瓷缸裝了滾燙的熱水,緊緊捂著她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缸底粗糙的缺口硌著她的掌心,那溫暖卻帶著堅硬的觸感,與此刻指間的溫熱脈動如出一轍。
她心潮湧動,下意識地回身想與丈夫分享這奇妙的感觸,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一個帶著室外清寒氣息的懷抱。李玄策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帶著胡茬的微刺感。一隻寬厚的手掌托著一塊熱騰騰、散發著焦糖般甜蜜香氣的東西遞到她眼前——是烤紅薯!金黃色的薯瓤在燈光下蒸騰著誘人的白氣。
“老周押著蠶種在豐台貨運站蹲了半宿,”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從她頭頂傳來,“跟值夜掃雪的老哥借了烤爐現烤的,還燙手呢。”
就在這時,窗外漆黑的夜空猛地被照亮,一簇巨大的、迎接財神的煙花“嘭”地炸開,絢爛奪目的彩光如同潑灑的顏料,瞬間淹沒了窗玻璃。這爆裂的光芒透過備料間的玻璃,投射在懸浮於聲波中的那張青金色蠶絲網上。光與絲線奇異地交融、流淌、變幻,仿佛將整條璀璨的星河都濃縮進了這小小的房間。方清墨就著丈夫的手,輕輕咬了一口烤紅薯。那蜜糖般的甜香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混合著他衣領上沾染的、清冽乾淨的霜雪氣息。這熟悉的味道和氣息,瞬間將她拉回到北華大學那座老舊的天台。那個遙遠的冬夜,他們偷偷接上天文台那台笨重的射電望遠鏡,耳機裡傳來宇宙深處永恒的“沙沙”背景噪音。誰能想到,那仿佛無意義的宇宙低語中,竟隱藏著此刻纏繞在她指尖、這蘊含著生命與靈能奧秘的頻率?
當熹微的晨光如同流淌的牛奶,悄然漫上備料間的窗台時,三軸閃爍著青金色龍鱗光澤的仿生絲卷已被精心卷好,安靜地立在工作台上。李玄策站在絲卷前,手裡握著手機,眼底映著綢緞般流動的光澤。話筒裡傳來王鐵柱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還夾雜著打哈欠的尾音:“……哈爾濱那批軸承,淩晨三點裝車發走了,走的老鐵路線……你那邊動靜聽著怎麼跟養了一屋子秋蟲兒似的?沙沙沙……”
“在伺候蠶娘娘開金口,唱大戲呢。”李玄策嘴角微揚,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話音未落,眼角瞥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赤著腳,像隻小狸貓般無聲無息地溜了進來。是李天樞。她手裡緊緊攥著那枚染著暗紅斑點的吸鐵石,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將磁石貼向其中一卷青金絲卷的邊緣。
磁石冰冷的表麵與溫潤的、布滿微縮龍鱗紋的絲線相觸的刹那,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吸鐵石上那些深褐色的斑點,如同被喚醒的星辰,驟然浮起無數細碎、跳躍的銀白光點!這些光點在青金色的絲線上快速流轉、明滅,交織變幻,竟構成了一幅微小而動態的、不斷衍生的星圖!
“爸!快看呀!”天樞驚喜地叫起來,小手激動地指著那些流轉的光點,眼睛亮得如同盛滿了夏夜最璀璨的星河,“趙爺爺的磁石!它認得蠶絲走的路!它們在說話!”
仿佛是回應她的驚歎,角落的傳真機再次嗡鳴起來,吐出一張新的紙頁。紙張上方蓋著太湖蠶種場朱紅的印章。印章旁邊,是周衛國用粗獷線條勾勒的一幅小畫:四個火柴棍小人擠在一艘歪歪扭扭的烏篷船船頭,畫風稚拙卻充滿生氣。墨跡在紙張一角有些洇濕,旁邊一行小字寫著:“九一年夏天采‘太湖明珠’蠶種坐的就是這條船。老船家托我問:當年那個穿著藍工裝、跳下水撈被風刮跑圖紙的小子,現在還怕水鬼不?”
李玄策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片刻,一絲懷念的笑意爬上眼角。他拿起那張傳真紙,手指靈巧地翻折。幾下之後,一隻小小的紙船便停在他的掌心。他走到洗手池邊,彎腰,將紙船輕輕放在水麵上。清澈的自來水載著這艘小小的、承載著記憶的信筏,打著旋兒,緩緩漂向不鏽鋼的圓形排水口。
就在紙船即將被水流吞沒的瞬間,李玄策按下了手機上一個設置了快捷撥號的按鍵。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在晨光初透的備料間裡響起:
“三號預案啟動。通知老金那邊,初七黃海潮汛正好,船隊按計劃出港——”
他的目光追隨著水中即將消失的紙船,那船尾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未乾的墨痕,在漣漪中一閃,依稀是鋼筆寫下的“1983.3.16”。
“驚蟄的雷,得借東海的風來引。”他對著話筒,補完了最後一句。池水打著旋,溫柔而徹底地吞沒了那艘小小的紙船,最後一角墨痕消失在銀亮的水渦深處,隻留下水麵一圈圈擴散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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