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蒼蒼的西南群山，在初秋時節依舊蔥蘢。然而，一場醞釀已久的危機，正隨著天際翻滾聚集的鉛灰色雲團悄然迫近。烏雲如同巨大的、吸飽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黛青色的山巒之上，遮蔽了午後本應有的陽光，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空氣變得粘稠而悶熱，一絲風也沒有，山林間聒噪的蟬鳴不知何時已徹底噤聲，隻剩下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的壓迫感。
在層巒疊嶂深處，有一個名叫“雲盤寨”的小山村。幾十戶人家依著陡峭的山勢，散落在幾道山脊和緩坡上，木石結構的吊腳樓如同鳥巢般附著在崖壁間。一條被無數代人腳板磨得光滑的石階小路，如同蜿蜒的臍帶，連接著這些散落的屋舍，也連接著寨子與外麵那個遙遠而模糊的世界。
寨子最高處，緊鄰著村小那幾間簡陋平房的地方，有一間不起眼的青石板小屋。這裡，便是“雲盤寨地質災害監測預警點”。此刻，昏暗的小屋內，牆上懸掛著的一塊老舊液晶顯示屏，正閃爍著與這古樸環境格格不入的幽藍光芒。屏幕上，不再是平日的空白或簡單的天氣預報，而是跳動著醒目的紅色文字和不斷刷新的數據流：
暴雨紅色預警！
預計未來48小時內，本地將出現持續性特大暴雨，過程雨量預計300450毫米！
結合地質傳感器監測坡體位移速率異常上升，地下水位陡增），泥石流災害發生風險等級：極高！
請立即啟動應急預案，組織危險區域人員緊急避險！
屏幕幽藍的光，映照著守在它前麵的一張黝黑、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他是老陳，雲盤寨的村防治員，一個在這片大山裡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老農。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滌卡布衣褲，褲腳還沾著新鮮的泥點，腳上一雙半舊的解放鞋。此刻，他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不斷跳動的、觸目驚心的紅色警報，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用力攥緊了放在桌邊的那麵黃銅色的、邊緣已經有些磕碰的舊銅鑼。
這套能提前“知天命”的“千裡眼順風耳”，是去年上頭派技術員來安裝的。當時那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說，這是國家新搞的“寶貝”，能看天上的雲，能聽地下的水，能把山神爺發怒的消息早早傳出來。老陳當時半信半疑，覺得這鐵疙瘩還能比老輩人傳下來的觀雲看山的本事更靈？可今天，這鐵疙瘩屏幕上跳出的每一個血紅的字，都像重錘一樣砸在他心上！48小時！300多毫米的雨！還有那地底下“嘎吱嘎吱”要挪窩的動靜！
“老天爺…真要收人了？”老陳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帶倒了身後的竹椅，發出一聲悶響。他沒有理會，一把抓起那麵沉甸甸的銅鑼和一根裹著紅布的鑼槌，又抄起一個用乾電池的、大喇叭口的手提擴音器，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熊，撞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衝進了屋外那令人心悸的、山雨欲來的死寂之中。
幾乎就在他衝出石屋的刹那，醞釀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決堤，轟然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不再是滴落，而是像無數冰冷的石子，帶著萬鈞之力，瘋狂地砸向大地！瞬間，天地間隻剩下震耳欲聾的嘩嘩雨聲，密集得如同無數麵巨鼓同時在擂動！視線被濃密的水簾徹底阻隔，幾步之外便一片模糊。腳下的石階小路瞬間變得泥濘溜滑。
老陳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帶著一種頂天立地的倔強。他毫不猶豫地將銅鑼舉過頭頂，用儘全身力氣，掄起鑼槌！
“哐——！！！哐哐哐——！！！”
急促、淒厲、穿透力極強的鑼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驟然撕裂了震耳欲聾的雨幕，在山穀間瘋狂回蕩！這鑼聲，是雲盤寨世代相傳、刻在骨子裡的最高警報！
緊接著，他打開了擴音器，嘶啞的、帶著濃重鄉音的吼聲，被電流放大，混雜著瓢潑大雨的噪音，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一座吊腳樓的上空：
“山神爺發怒啦——！快跑啊——！後山要塌了！泥龍要下山了——！快跑！帶上老人娃娃！往學校跑！快跑——！！！”
老陳像瘋了一樣，頂著劈頭蓋臉的暴雨，沿著那條濕滑陡峭的石階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下狂奔。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冰冷的山風刀子般刮在他臉上。他不管不顧，衝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門前，用拳頭、用腳、用肩膀，拚命地砸著那扇緊閉的木門，嘶吼著：“老栓頭！快開門！跑啊！帶上婆娘娃兒！往學校跑！”門開了，露出一張驚恐的老農的臉，老陳來不及解釋，一把將他推出來，又撲向下一家。
“哐哐哐”的鑼聲從未停歇！
“快跑啊——！”嘶吼聲在風雨中時斷時續，卻從未消失！
他挨家挨戶地拍打、嘶喊。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衣褲往下淌，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解放鞋陷在泥裡，拔出來時帶起沉重的泥漿。有戶人家住在最陡峭的崖邊，老陳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去，拍門的手掌都拍出了血印子。門開了，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媳婦嚇得臉色慘白，老陳二話不說，一把搶過嬰兒緊緊裹在自己濕透的懷裡，推著那媳婦就往相對安全的上方跑：“快走！孩子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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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鑼聲、嘶吼聲、風雨聲和驚恐的哭喊聲中瘋狂流逝。雨越下越大，山澗裡已經傳來了渾濁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轟鳴聲——那是山洪在咆哮！一些靠近陡坡的吊腳樓，已經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是地基在鬆動的呻吟！
當最後一名腿腳不便、被老陳幾乎背出來的老人跌跌撞撞衝進村小那間唯一堅固的磚瓦房教室時，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歎息的巨響，從寨子後方的山脊傳來！
“轟隆隆——！！！”
緊接著，是樹木折斷的劈啪聲、巨石滾落的碰撞聲、以及泥漿裹挾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奔流聲！
驚魂未定、擠在昏暗教室裡的村民們，透過被雨水衝刷得模糊的窗戶，看到了讓他們永生難忘的恐怖景象：渾濁的、夾雜著巨大石塊和折斷樹木的泥石洪流，如同一條暴怒的土黃色巨龍，從後山傾瀉而下！瞬間吞噬了他們熟悉的幾棟吊腳樓！那些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在泥龍的獠牙下，如同紙糊的玩具般被撕碎、卷走、掩埋！泥漿翻湧著，覆蓋了菜園，填平了小路，隻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還在不斷蠕動的泥濘廢墟。
死寂。
教室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啜泣聲和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所有人都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埋葬了家園的泥濘。劫後餘生的慶幸，被巨大的損失衝擊得搖搖欲墜。
渾身濕透、泥漿糊滿半身的老陳，背靠著冰冷的教室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他懷裡還緊緊抱著那個熟睡的嬰兒。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深刻的皺紋不斷滴落，在他身下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水漬。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那片狼藉，眼神裡有痛惜，有後怕，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近乎虛脫的疲憊。
鄉裡的乾部接到預警信息，冒著極大的風險，在雨勢稍小的間隙，帶著搶險隊艱難地趕到了學校。推開教室門，看到滿屋子驚魂未定但一個不少的鄉親們，乾部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走到癱坐在地的老陳麵前，蹲下身，聲音帶著感激和後怕：“老陳叔！多虧了您！要不是您…”
老陳緩緩抬起頭，臉上沾著泥水，嘴唇凍得有些發紫。他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被泥龍肆虐過的家園廢墟，又緩緩轉過頭，目光掃過教室裡那一張張熟悉、驚恐卻依舊鮮活的麵孔——有驚魂未定的老人，有緊緊摟著孩子的婦女，有蹲在牆角抽旱煙沉默不語的老漢。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懷中那個睡得香甜、渾然不知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的嬰兒臉上。
他布滿老繭的、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拍撫著嬰兒的繈褓。良久，他才看向蹲在麵前的鄉乾部，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卻帶著一種穿透風雨的、沉甸甸的力量：
“多虧了…多虧了這‘千裡眼順風耳’…讓咱提前…提前聽到了山神爺的動靜…”他頓了頓，仿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眼神望向北方，那遙遠的、他從未去過卻守護著這片山河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說：
“是李部長…是上頭…沒忘了咱這山溝溝裡的人呐…”
話音落下，老陳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懷裡依舊緊緊抱著那個熟睡的嬰兒。窗外，暴雨依舊如注，衝刷著大地的傷痕。而在這簡陋的、亮著微弱燈光的村小教室裡，劫後餘生的人們圍攏過來，默默守護著他們筋疲力儘、卻用一雙泥腿和一麵銅鑼，為他們撐起一片生天的——山村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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