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寒意還未完全被北風吹散，臘月的年味已如同煮沸的糖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咕嘟咕嘟地冒起泡來，濃鬱得化不開。陽光是吝嗇的，隻在午後才勉強擠出雲層，灑下幾縷帶著冷意的淡金色，卻絲毫壓不住那撲麵而來的、熱騰騰的喧囂與色彩。
國安部大樓厚重的門在李玄策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內部的肅穆。他特意換上了一件半舊的深灰色羽絨服，圍了條妻子方清墨多年前織的藏藍色圍巾，腳下是一雙舒適的棉靴。褪去了常務副部長的威儀，此刻的他，隻是一個想陪妻兒逛逛市場的普通丈夫和父親。方清墨穿著米白色的長款羽絨服，烏黑的發絲被風吹拂，拂過她溫婉沉靜的臉龐，她手裡緊緊牽著興奮得像隻小陀螺的李天樞。七歲的男孩剛結束期末考試，徹底放飛了自我，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不停地東張西望，對一切都充滿了新奇。幾名穿著便裝、氣息精乾的安保人員，如同滴水入海，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前方和後方的人潮中，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一家三口彙入了城隍廟年貨市場那洶湧的人流旋渦。甫一踏入，便被一股巨大的、混雜著人間百味的聲浪與熱浪包裹、席卷。
目光所及，是無邊無際、鋪天蓋地的中國紅！一串串圓滾滾的大紅燈籠從頭頂的棚架一直垂掛下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照著每一張仰起的、喜氣洋洋的臉。燙金的“福”字和對聯層層疊疊，鋪滿了長長的攤位，墨跡淋漓的“招財進寶”、“吉祥如意”在陽光下閃著光。印著憨態可掬的胖娃娃抱鯉魚、威風凜凜的門神秦瓊尉遲恭的年畫，鮮豔奪目地張貼在顯眼處。還有那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窗花，在巧手婦人的剪刀下綻放出牡丹、喜鵲、生肖兔的靈動輪廓。
空氣是粘稠的，飽含著各種濃烈而誘人的香氣，爭先恐後地鑽進鼻腔。糖炒栗子在巨大的鐵鍋裡被黝黑的砂石和鐵鏟翻動，發出嘩啦啦的脆響，焦糖特有的甜香霸道地彌漫開來，混著炒瓜子、花生的濃鬱五香氣息。醬鹵的豬蹄、牛肉、鴨胗在巨大的玻璃櫥窗裡堆成小山，深褐色的醬汁閃著誘人的油光，濃鬱的鹹鮮味勾得人直咽口水。蜜餞果脯攤位上，晶瑩的杏脯、紅豔的山楂糕、裹著糖霜的冬瓜條，散發出甜膩的芬芳。新剪的窗花還帶著油墨的清香，新扯的花布透著棉紗的乾淨氣息，甚至還有遠處飄來的、鞭炮特有的淡淡硝煙味，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獨一無二的“年”的味道。
耳邊是永不停歇的聲浪。攤主們中氣十足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冰糖葫蘆——剛蘸的！”“新到的東北大瓜子——香脆不貴嘍！”“大紅燈籠——照您來年紅紅火火！”婦女們精明的討價還價聲夾雜著笑聲：“老板，再便宜點嘛，都老主顧了！”“大姐，這價真不能低了，您看這料子多實在！”孩子們興奮的尖叫和嬉鬨聲在腿邊穿梭：“媽媽我要那個糖人！”“爸爸看！大老虎年畫！”還有此起彼伏的招呼熟人聲、手機鈴聲、遠處不知哪裡傳來的鑼鼓試音聲……彙成一曲龐大、嘈雜卻生機勃勃的年終交響。
“爸爸！看！大龍！”李天樞猛地掙脫了媽媽的手，像顆小炮彈似的衝向一個吹糖人的攤位。老藝人坐在小馬紮上，麵前燃著小小的炭爐，鍋裡是琥珀色的糖稀。隻見他手指翻飛，舀起一勺熱糖，對著小管子一吹，再靈巧地捏、拉、剪、點，片刻間，一條須爪張揚、活靈活現的金黃色糖龍便在他手中誕生，引來周圍一片驚歎和孩子的歡呼。李天樞看得目不轉睛，小嘴微張，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李玄策和方清墨相視一笑，跟了過去。“喜歡哪個？”李玄策彎下腰問兒子。
“小馬！我要一匹能跑的小馬！”李天樞指著老藝人剛吹出的一匹四蹄騰空的糖馬喊道。
“好，就小馬。”李玄策付了錢。李天樞小心翼翼地接過晶瑩剔透的糖馬，伸出小舌頭，試探地舔了一下馬背，一股純粹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他滿足地眯起了眼睛，像隻偷到油的小老鼠。方清墨則被旁邊一個賣絨花的攤位吸引。各色絨線紮成的梅花、牡丹、蝴蝶、小兔子，栩栩如生，色彩鮮豔卻不俗氣。她細細挑選著，拿起一支紅梅，又拿起一支淡紫色的蝴蝶，比劃著，眼神溫柔。
李玄策沒有過多停留，他刻意放慢了腳步，讓自己真正“沉”入這喧鬨的海洋。他的目光掃過琳琅滿目的商品——堆積如山的各色乾果、懸掛的臘腸臘肉、成箱的糖果糕點、簇新的碗筷鍋盆、大紅大綠的新衣新帽……但他的耳朵，卻如同最精密的接收器，敏銳地過濾著周圍的聲浪，捕捉著那些最尋常也最真實的百姓心聲，那是任何報告都無法替代的民生晴雨表。
肉攤前，圍著格子圍巾的大媽，手指熟練地翻檢著攤位上新鮮的豬肋排，眉頭卻蹙著：“哎喲，這肋排還是貴啊！快趕上我半個月的退休金了！政府放出來的凍肉是便宜點，可哪有這新鮮的好？過年嘛，總得給孫子燉鍋好湯解解饞……”她身邊的同伴也歎氣：“誰說不是呢，雞蛋也漲，青菜也貴，這‘蒜你狠’剛消停，‘薑你軍’又來了，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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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貨攤旁，兩個穿著工裝、眉頭緊鎖的年輕父親，手裡捏著香菇，心思卻顯然不在上麵。“學區房？彆提了！”一個聲音帶著苦澀，“就為了孩子明年能上那個實驗小學，我打聽的那一片，房價漲得跟坐了火箭似的！我們兩口子那點工資，不吃不喝幾十年也夠嗆！愁死人了……”
糖果攤前，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一邊挑著花生牛軋糖，一邊議論著：“聽說了嗎？咱們社區醫院新來了個退休的老專家坐診？說是看內科特彆拿手？”“真的假的？要是真行，以後頭疼腦熱的就不用一大早去大醫院排長隊掛號了，擠也擠死了！就盼著不是一陣風……”
酒水攤位邊，幾個穿著同樣工裝、臉上帶著風霜的中年男人，看著櫥窗裡的白酒，眼神複雜。“年終獎？老王，你廠子效益好，還能指望點。我們廠？能按時把工資發齊就不錯了！”一個聲音帶著無奈，“這物價蹭蹭漲，工資不見動……隻盼著明年能好點吧。”旁邊的人拍拍他肩膀，歎口氣，一切儘在不言中。
這些樸素的牢騷、瑣碎的煩惱、卑微的期盼、對未來的憂慮，彙集成一股無形的、沉甸甸的暖流，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緩緩流入李玄策的心底。它們如此真實，如此具體，勾勒出這個物價波動、社會快速變遷時代下，普通人最鮮活的生活圖景和心靈褶皺。他默默聽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如同平靜的海麵下湧動著複雜的暗流。這些聲音，被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了心裡。
方清墨不知何時已買好了兩支精致的絨花，一支紅梅，一支蝴蝶，輕輕走回他身邊。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丈夫那不易察覺的專注和凝重，沒有多言，隻是伸出微涼的手，輕輕挽住了他的胳膊。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傳來。她拿起一小盒包裝素雅、印著“老京城八件”字樣的糕點，聲音溫軟：“媽上次說想吃稻香村的棗花酥了，這個禮盒裡有，看著也新鮮。買點帶回去？”李玄策回過神，目光落在妻子溫潤的眼眸和那盒點心上，點了點頭，心底的沉鬱被一絲暖意衝淡。付錢時，他看到攤主——一個臉頰凍得通紅卻始終掛著熱情笑容的中年婦女，接過錢時連聲道謝，那笑容裡滿是年關將近的期盼和對生計的堅韌，讓他心頭又是一暖。
走到市場深處，一個冒著滾滾白氣的攤位吸引了他們。那是賣老豆腐腦的，幾張簡陋的小桌小凳圍在攤前，坐滿了食客。濃鬱的豆香和韭花醬、辣椒油混合的鹹鮮氣味格外誘人。“走，吃點熱乎的。”李玄策提議。李天樞立刻響應：“好！我餓了！”
三人找了張小桌坐下。攤主是個精神矍鑠的京郊大爺，嗓門洪亮，動作麻利。三碗雪白滑嫩、澆著褐色醬汁、翠綠韭花和紅亮辣椒油的豆腐腦很快端了上來。“慢用您呐！天兒冷，趁熱乎！”大爺熱情招呼著，又轉頭跟旁邊一位熟客大聲嘮嗑：“…是，豆子漲了，柴火也貴了，咱這價錢是比往年貴那麼一丟丟！可您瞅瞅，這豆子，是咱自家地裡收的上好黃豆磨的！這鹵，是祖傳的方子，骨頭湯吊的！實打實的好東西！老京城就認這口兒！日子嘛，總得過，該吃吃該喝喝，煩心事先擱一邊兒！盼頭總在明年，您說是不是？”他爽朗的笑聲極具感染力，引得周圍食客也笑了起來。
李天樞學著大人的樣子，笨拙地用勺子攪動豆腐腦，舀起一大勺吹了吹，迫不及待地送進嘴裡，燙得直哈氣，鼻尖瞬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小臉卻滿足地皺成一團：“唔！好吃！真香！”方清墨笑著拿紙巾給他擦汗。李玄策也慢慢吃著，溫熱的豆腐腦滑下喉嚨，帶著質樸的鹹香和微微的辛辣，暖意迅速從胃裡擴散到四肢百骸。看著眼前這熱氣騰騰的景象，聽著攤主大爺那帶著泥土氣息的樂觀“生活哲學”，連日案牘勞形、應對危機的緊繃神經，竟在這喧囂市井的一角，奇異地鬆弛了下來。一種久違的、屬於普通人的踏實感，悄然回歸。
離開喧鬨的市場時，夕陽的餘暉已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給積雪的屋頂和行人的肩頭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喧囂聲浪被漸漸拋在身後。玩瘋了的李天樞早已耗儘電量，趴在李玄策寬闊溫暖的背上沉沉睡去，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根快化完了、隻剩一根小棍的糖馬，嘴角掛著一絲甜甜的笑痕。方清墨一手提著裝有糕點的小禮盒和兩支絨花，另一隻手輕輕挽著丈夫的臂彎。
李玄策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城隍廟市場在暮色四合中依然燈火通明，遠遠看去，像一片燃燒著溫暖希望的紅色海洋。那喧囂的人聲、那濃鬱的香氣、那滿眼的中國紅、那攤主凍紅卻帶笑的臉、那食客滿足的喟歎、那百姓關於排骨、學區房、社區醫院和年終獎的絮語……這一切，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卻又奇異地化作一股滾燙的力量，奔湧向四肢百骸。
他感到妻子挽著自己的手緊了緊。方清墨也望著那片燈火，輕聲說：“人間煙火，最是真實，也最是力量。”
李玄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炒貨的焦香和鞭炮的硝煙味。他側過頭，看著妻子沉靜的側臉和在背上酣睡的兒子，目光溫柔而堅定。他輕輕回握了下方清墨的手，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穿透暮色的力量：
“清墨，你看這萬家燈火，這熱騰騰的日子…咱們的擔子，重，”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象征著安寧與期盼的人間煙火，“但值得。千千萬萬個這樣的日子，都值得我們去守。”
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將一家三口依偎的身影，融入京城千千萬萬歸家者的行列中，朝著那盞名為“家”的溫暖燈火，步履堅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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