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儘,申城這座巨大的鋼鐵叢林剛剛蘇醒,華興證券門口卻已反常地聚集起一片灰暗的人潮。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男女,穿著洗得發白、早已過時的工裝夾克或棉襖,沉默地站著,眼神裡的疲憊和絕望像未化的寒霜,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頭。空氣凝滯,隻有遠處高架橋上車輛碾過的悶響,和偶爾幾聲壓抑的、帶著痰音的咳嗽。幾個穿著嶄新保安製服的人影在人群邊緣緊張地逡巡,其中一個身材挺拔、眼神卻異常沉靜的中年保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片沉悶的火山口——正是李玄策。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撚了撚製服下擺的褶皺,這身不合體的裝扮是他踏入這片民間疾苦漩渦的通行證。
“開了!開了!”一聲嘶啞的呼喊猛地刺破死寂。人群像被通了電,瞬間騷動起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向證券公司那巨大的電子顯示屏。猩紅的數字瘋狂跳動,幾支帶著“碳基科技”、“納米前沿”字樣的股票代碼,價格如同失控的火箭,數字後麵那個鮮紅的“+”號刺得人眼睛發痛,伴隨著一片“漲停!漲停了!”的狂喜呼喊。
可這片狂喜的浪潮邊緣,卻站著絕對的靜默。一個頭發花白、背脊微駝的老者,身上那件舊得發硬的藍色工裝,袖口和前襟還帶著洗不掉的機油黑漬。他仰著頭,布滿皺紋的臉被屏幕的紅光映照得一片慘淡,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那串代表“西疆新材”的代碼和它旁邊同樣刺眼的紅色數字。那紅光落在他臉上,像血。他乾裂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一種被砂紙磨過般的嗚咽,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卻硬是沒有掉下一滴淚。
李玄策無聲地靠近,隔著人群,像一塊礁石。“老哥,”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粗糲感,遞過去一個剛從街角買來的、還燙手的肉包子,“墊墊?”
老者猛地一震,布滿老繭和燙疤的手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沒接包子,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顫抖的手指猛地戳向那跳動的屏幕。“你看!你看它啊!”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這上上下下的線!歪歪扭扭,比個屁!當年我閨女躺在醫院裡,那病危通知書上的心電圖,都比它畫得齊整!那會兒我拚了命焊三峽大壩的閘門,水壓多大?焊縫要求多嚴?比登天還難!可老子焊成了!現在呢?”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咚咚作響,“我把廠子買斷工齡的錢,把棺材本,全填進這個坑裡了!就信了電視上那些狗屁專家的話,什麼碳基芯片要革全世界的命,西疆新材是龍頭……龍頭啊!龍頭就他媽這樣吃人?!”
他渾濁的眼淚終於洶湧而出,混著臉上的灰塵衝出道道溝壑。“龍頭……吃了我的錢,我閨女的救命錢啊……”最後幾個字,破碎得不成聲調,整個人佝僂下去,像被瞬間抽走了脊梁骨。
三峽閘門……李玄策的心像被這老焊工粗糙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他默默把熱包子塞進對方冰冷顫抖的手裡,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哥,當年焊那閘門,水火無情,閘門要是崩了,下遊多少鄉親?那是實打實用命在焊,用汗珠子、用骨頭渣子焊出來的。那才是真東西。這屏幕上的紅紅綠綠,”他抬頭,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一片虛假的狂歡,“是獵場,是數字遊戲,是漂在油鍋上的紙花!真東西,在咱們手裡頭。”
就在這時,證券公司旁邊一家原本冷清的社區五金店門口,突然架起了一台略顯笨重的攝像機。一個穿著同樣洗得發白、印著“哈一精刀”字樣的深藍工裝,身材敦實、麵相憨厚的中年漢子,正笨拙地調整著鏡頭角度,對著旁邊一個簡易操作台上固定好的巨大軸承鋼圈。是王鐵柱!他額頭微微冒汗,顯然對這直播的陣仗還有些生疏和緊張。
“各位…各位老少爺們兒!”王鐵柱對著鏡頭,聲音洪亮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結巴,“咱…咱哈一精刀的王鐵柱!今兒個,不扯那些虛頭巴腦的股票代碼!給大夥兒看點實在的!”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陡然專注起來,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車間。他猛地扳下操作台旁一個粗大的手柄。
嗚——!
巨大的高頻感應線圈瞬間通電,發出低沉強勁的蜂鳴,空氣都仿佛隨之震動。那冰冷的、泛著金屬幽光的巨大軸承鋼圈,在無形的強力磁場中微微顫栗。王鐵柱緊盯著儀表盤,布滿老繭的手沉穩地轉動著控製旋鈕,電流表指針穩穩爬升。幾秒鐘後,驚人的一幕出現了:鋼圈與線圈接觸的表麵,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暗沉的灰白,迅速轉為熾熱的櫻桃紅,然後是刺目的亮黃!滾燙的熱浪撲麵而來,即使隔著屏幕,也仿佛能感受到那足以融化鋼鐵的恐怖高溫。
“瞧見沒!”王鐵柱的聲音在機器的轟鳴中拔高,充滿了自豪,“淬火!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打鐵要趁熱,淬火要夠狠!”他雙眼放光,死死盯著那圈亮黃,“溫度!時機!差一絲一毫,這鋼的魂兒就淬不出來!軟了,不經磨;脆了,一碰就崩!就得是這‘火候’,這‘筋骨’!”他猛地按下另一個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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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
濃密雪白的冷卻水霧猛地噴湧而出,瞬間將那亮黃的核心吞噬。水火激烈交鋒,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白霧滾滾升騰,將王鐵柱和他身前那巨大的鋼圈籠罩其中,宛如神人鍛鐵。幾秒鐘後,水霧漸散,被移出爐位的軸承鋼圈暴露在眾人眼前。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內斂的暗藍色澤,仿佛凝聚了千鈞之力,表麵還蒸騰著嫋嫋白汽,散發著灼人的餘溫和一種堅不可摧的質感。與旁邊證券大廳屏幕上那些瘋狂跳躍、虛幻的紅色數字形成了最原始、最震撼的對比。
“看見這顏色沒?暗藍!”王鐵柱用戴著厚石棉手套的手,用力拍了拍還在散發熱氣的鋼圈表麵,發出沉悶厚實的“砰砰”聲,如同擂響戰鼓,“這就是‘魂’!是咱們工人一錘子一榔頭,用汗水、用血性、用真本事喂出來的筋骨!是真能扛起萬噸巨輪、頂住山崩地裂的硬骨頭!”他猛地轉向鏡頭,臉膛被熱氣熏得通紅,目光掃過人群,掃過那些被股市刺傷的靈魂,“這玩意兒,不比那些個紅紅綠綠的‘漲停板’實在?!它能造航母,能造高鐵,能撐起咱們國家的脊梁!那玩意兒能乾啥?除了吃人,還能乾啥?!”
五金店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下崗工人們看著那通紅的鋼鐵在水霧中淬煉成堅不可摧的暗藍,聽著王鐵柱那帶著濃厚鄉音卻字字千鈞的呐喊,看著那實實在在、冒著熱氣的“筋骨”,再抬頭看看證券大廳裡那些虛幻跳動的數字,眼神裡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翻騰、碎裂、然後重新凝聚。有人用力擦去眼角的濕意,有人緊握起了拳頭,骨節發白。空氣中彌漫著鋼鐵淬火後的特殊焦糊味和水汽的濕潤感,這真實的味道,壓過了證券公司裡飄來的昂貴咖啡的虛假香氣。
李玄策站在人群後麵,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王鐵柱和他身前那塊淬煉完成的暗藍鋼圈上。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微微鬆弛了一瞬。鐵柱這憨人,這股子屬於工人的、帶著鋼鐵味道的豪氣與實在,此刻成了刺破資本泡沫最鋒利的鑿子。他悄悄退到街角一處相對安靜的梧桐樹蔭下,摸出加密手機,屏幕幽光映亮他沉靜的眼眸。
“數據流異常點,鎖定西疆新材及關聯碳基概念股,”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資金源頭,穿透至維爾京群島三層架構,最終流向……指向華爾街那幾家慣於興風作浪的對衝基金老巢。”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依舊沉浸在“漲停”狂熱中的人群,“他們利用國內對前沿科技的盲目追捧,短期巨量資金拉抬股價,製造泡沫狂歡,吸引散戶接盤。狂歡之後,必然是殘酷的絞殺。通知相關部門,準備預案。這場‘碳基盛宴’,該降降溫了。”
剛結束通話,手機屏幕又亮起,一個特殊的加密通訊請求跳躍著。接通,女兒李念墨年輕卻帶著濃重疲憊的臉龐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加州理工學院實驗室特有的冷色調燈光和複雜的儀器輪廓,窗外一片漆黑。
“爸,”念墨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熬夜後的沙啞,卻異常清醒,“看到國內碳基芯片概念股瘋漲的新聞了,還有……王叔叔那個直播。”她揉了揉眉心,“我在跟進幾個國際頂尖團隊的碳基材料研究,壁壘極高,遠非宣傳的那般樂觀。當前所謂‘突破’,更像是資本炒作的概念工具。真正的技術攻堅,可能還需要十年甚至更久。我們這邊有分析模型顯示,某些對衝基金在相關領域投入巨資進行‘概念孵化’,目的就是……製造風口,收割全球。”她清澈的眼眸裡帶著超越年齡的洞察和憂慮,“爸,彆讓咱們的人,成了他們刀下的羊群。”
李玄策深深地看著女兒,隔著萬裡重洋,隔著冰冷的屏幕,血脈中的默契無聲流淌。“知道了,墨墨。”他的聲音異常溫和,“你王叔叔今天,給很多人上了一課。真的技術,在爐火裡,在汗珠裡,在骨子裡。”他頓了頓,目光望向五金店門口,王鐵柱正被一群激動的人群圍著,指著那塊暗藍色的鋼圈大聲講述著什麼。“假的繁榮,在屏幕上,在代碼裡,在……貪婪的陷阱裡。”
結束通話,李玄策重新將目光投向華興證券門口。屏幕上的紅光依舊刺眼,但人群的氣氛已然不同。先前那種被絕望壓垮的死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在無聲地湧動。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一種被點醒的痛楚,還有一種……在目睹了真正的“筋骨”之後,從骨子裡被喚醒的不甘。有人默默撕掉了手裡花花綠綠的股票宣傳單,揉成一團,狠狠扔在地上,用腳碾進塵土裡。
這時,一個穿著廉價西裝、頭發梳得油亮、經紀人模樣的年輕人擠了過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手裡拿著一疊嶄新的宣傳單,正要開口兜售下一個“重大利好”。他剛湊近一個穿著舊工裝、正盯著王鐵柱那邊淬火鋼圈看得出神的老工人,話還沒出口——
“滾!”老工人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瞪著他,聲音不大,卻像淬火的鋼水一樣滾燙,“再敢拿這些花花紙來忽悠老子,信不信老子用淬火的鉗子,把你那滿嘴跑火車的舌頭給擰下來?!”他揚了揚粗糲的拳頭,眼神凶狠得像頭被激怒的老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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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輕經紀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被那眼神裡的狠厲和憤怒嚇得一哆嗦,手裡的傳單差點掉在地上,訕訕地後退了兩步,灰溜溜地擠進人群溜走了。
李玄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老工人重新轉過頭,望向五金店門口那塊散發著餘溫的暗藍色鋼圈時,眼神裡重新燃起的、屬於勞動者的驕傲光芒。喧囂的資本獵場外,一場無聲的較量已然展開。他抬頭,四月的晨光正努力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靄,落在證券公司光潔的大理石外牆上,反射出刺目的、冰冷的光。這光,照亮了屏幕上那些虛幻的數字遊戲,卻照不透人心深處被點燃又被澆滅的貪婪與恐懼。
然而,在街角那株新葉初綻的梧桐樹下,李玄策的目光卻穿透了這冰冷的浮光掠影。他望向更遠的地方,望向這片廣袤國土上無數轟鳴的車間、阡陌縱橫的田野、埋首案牘的實驗室……那裡,有無數個王鐵柱,用汗水淬煉著真正的筋骨;有無數個方清墨,在微觀世界裡探索著未來的基石;也有無數個李念墨,在世界的另一端,用清醒的目光穿透迷霧。那才是這個國家在驚濤駭浪中屹立不倒、在資本浮沉中錨定方向的真正根基——實打實的汗水,硬碰硬的技術,沉甸甸的筋骨。
資本的紅綠潮水終將退去,留下遍地狼藉或虛假繁榮的殘骸。但爐火不熄,淬煉不止,筋骨長存。他轉過身,將證券公司那片虛幻的紅光拋在身後,堅實的步伐踏向晨光漸亮的街巷深處。前路漫長,博弈無聲,但根脈所係,早已在爐火純青與水滴石穿的淬煉中,鑄就了無可撼動的未來。梧桐的新葉在微風中輕顫,葉脈清晰,每一根都指向天空,如同大地無聲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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