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沿海的十月,海風已褪去了盛夏的燥熱,裹挾著鹹腥與晚桂的甜香,拂過青石板鋪就的古鎮小巷。國慶之夜的南厝鎮,燈火通明。沿街懸著紅綢燈籠,映得斑駁的磚牆都透著暖意。空氣裡彌漫著炸醋肉的焦香、土筍凍的清冽、糖炒栗子的甜膩,還有家家戶戶飄出的鐵觀音茶香,混雜著海風的微鹹,織成一張獨屬於閩南古早的、熱鬨喧騰的節日網。
鎮中心的小廣場上,人頭攢動。一方簡陋卻透著莊重的木架戲台搭在那裡,蒙著素白的幕布。台前擺著幾排條凳,早已坐滿了人,後麵層層疊疊站著更多,踮著腳,伸長脖子。孩童騎在父親肩頭,小販穿梭叫賣,一片喧囂。李玄策穿著一件半舊的靛藍棉麻衫,坐在條凳最外側,身影幾乎融在人群的陰影裡。他像是走累歇腳的尋常旅人,手邊放著一小包還冒著熱氣的炸菜粿。
“鏘鏘鏘!”急促的鑼鼓點驟然響起,如同無形的號令,瞬間壓下了大半喧嘩。幕布後,昏黃的燈光亮起,勾勒出操縱杆晃動的剪影。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用韻味十足的閩南語念白響起:“大宋江山,風煙滾滾起邊關——”
幕布上光影變幻,金盔金甲的穆桂英躍然其上。那皮影人兒,線條流暢,色彩鮮亮,關節處綴著細小的銅環,在燈光下閃著微芒。隨著幕布後老藝人精湛的操縱,穆桂英策馬揚鞭,身姿矯健,槍花點點,英姿颯爽。每一次關節的屈伸,每一次槍尖的抖動,都牽動著台下觀眾的心神,引來陣陣叫好。
李玄策的目光卻並未完全被那精彩的武戲吸引。他微微側著頭,耳朵似乎在捕捉著鑼鼓和喝彩聲之外的某種細微動靜。那聲音,極其輕微,混在皮影人物活動時關節銅環發出的、本該是清脆的“哢噠”聲中。但這聲音不同,它更沉,更悶,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滯澀感,仿佛關節裡卡進了什麼不該有的東西,每一次動作都伴隨著一種金屬內部的、沉悶的摩擦和碰撞。
這細微的異響,像一根細小的刺,紮進了李玄策高度警覺的神經。他想起了下午在鎮口那間昏暗的茶寮裡,那位須發皆白、手指關節粗大變形卻依舊靈活的老皮影藝人陳阿公。老人捧著一盞濃茶,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和困惑:
“後生仔啊,怪事,真真是怪事!”陳阿公摩挲著旁邊一隻上了年頭的舊皮影箱,“俺家傳的影人,關節用的是上好的熟銅絲,滑溜得很,演一百場也難得出聲。可這些日子,那幾個新打的箱子,裡頭關節動起來,老是‘咕隆’、‘咕隆’響,像…像裡頭塞了石頭蛋子!俺拆開看過,銅環還是銅環,榫卯也嚴絲合縫,可就是響得邪門!”老人渾濁的眼睛裡滿是不解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這聲音不對路,攪了戲的神!老祖宗傳下的規矩,影人通神,這聲音…不祥啊!”
“不祥…”李玄策心中默念。此刻,台上穆桂英正使出一招漂亮的回馬槍,動作幅度極大。就在那槍尖猛然回刺的瞬間,“咕隆!”一聲沉悶的異響,比之前更加清晰地穿透了鼓樂,落入了李玄策的耳中!那絕不是光滑銅環摩擦或榫卯咬合應有的聲音,更像是…硬物在密閉空間內因劇烈晃動而產生的撞擊!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穆桂英皮影的右臂關節處。那個位置,在燈光的照射下,皮影的色彩似乎比其他部位略深一些,透光性也稍差,仿佛皮革下麵墊了什麼東西,使得光影的流動在那裡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遲滯。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他沒有絲毫猶豫,趁著台上穆桂英一個騰空翻轉、台下觀眾屏息凝神的瞬間,身體微微前傾,右手中指與食指並攏,快如疾風,精準地朝著幕布下方、連接著穆桂英影人操縱主杆的其中一根關鍵幕繩——那根控製影人重心和大幅動作的“命門”之繩——輕輕一彈!
他的動作幅度極小,力道卻異常刁鑽,蘊含著一股柔韌的寸勁。那根緊繃的幕繩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方向微妙的側向力道,猛地一顫!
台上,正英姿勃發的穆桂英皮影,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扭轉了筋骨,整個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那流暢的槍花戛然而止,回馬槍的英姿變成了一個極其彆扭、頭下腳上、手臂關節扭曲的倒掛姿態!影人關節處的銅環承受著巨大的扭力,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就在這扭曲姿態定格的刹那!
“哐啷!哐啷啷——!”
一陣清晰無比、絕非皮影關節所能發出的、沉悶而富有質感的金屬碰撞聲,如同被鎖在箱子裡的金幣被猛烈搖晃,猝然從穆桂英皮影倒置的軀乾內部爆發出來!那聲音穿透了薄薄的幕布,在驟然安靜的廣場上空回蕩,顯得異常突兀和刺耳!
台下瞬間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詭異的金屬撞擊聲驚呆了,茫然地看著台上那個姿勢怪異、還在微微晃動的穆桂英影子。叫賣聲、孩童的嬉鬨聲,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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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格!影箱有暗格!”站在李玄策身後不遠處的國安部年輕助手小鄭,瞳孔驟縮,瞬間反應過來,壓低聲音急促道,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通訊器上。
李玄策卻比他更快。在異響發出的同時,他已然轉頭,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小鄭耳中:“學晉商票號‘認票不認人’。他們認的是關節裡的‘票’指金條),不是外麵的人。立刻通知外圍,封鎖所有皮影戲班可能接觸的當鋪、錢莊、海貨行!重點查那些‘隻認關節不認人’、‘憑特定影人交割’的古怪行規!截斷他們的‘商陽穴’!”他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借用了中醫裡手陽明大腸經的重要穴位之名,暗喻切斷對方資金流轉的關鍵節點!
小鄭心領神會,手指在通訊器上飛快地敲擊著加密指令。
台上,幕布後顯然也陷入了一片混亂。操縱穆桂英的藝人顯然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想將倒掛的影人複位,反而讓那影人晃蕩得更厲害,內部的金屬碰撞聲更加密集和慌亂。“哐啷啷”的聲音不絕於耳,像一記記重錘敲在台下幾個看似普通觀眾的心上。那幾人臉色驟變,眼神驚恐地交彙,下意識地就想往人群外擠。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坐在李玄策腿邊的李天樞,忽然抬起了小臉。他不知何時從隨身的小布包裡掏出了一張紅紙和一把小巧的折疊剪刀。孩子低著頭,神情異常專注,小剪刀在紅紙上飛快地遊走,發出細微的“嚓嚓”聲。幾剪下去,一隻活靈活現、尖嘴長尾的“錢鼠”閩南民間象征招財進寶的剪紙形象)便在他肉乎乎的小手中誕生了。更奇妙的是,錢鼠那細長的尾巴,並非簡單的直線,而是被精巧地剪成了連綿不斷的、如同古老錢幣串連的圖案——細看之下,那圖案竟與宋代《夢溪筆談》中所載的交子早期紙幣)圖樣驚人地相似!
李天樞捏著小紅鼠,烏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台上那個還在晃蕩的穆桂英皮影,尤其是連接她身體的那幾根關鍵操縱杆。他小嘴抿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突然,他小手一揚,那隻紅紙剪成的“錢鼠”,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輕盈地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好“咬”住了從幕布縫隙中垂下、控製穆桂英右臂的一根細長操縱杆!
紅紙錢鼠的嘴巴,恰好卡在了操縱杆的一個微小凸起處,如同真的咬住了一般。更奇異的是,錢鼠那交子圖樣的長尾巴,順勢纏繞在操縱杆上,在後台透出的昏黃燈光下,紙上的紋路仿佛流動起來,散發著微弱的、難以言喻的金色光澤。
“爹爹,小老鼠咬住‘錢串子’啦!”李天樞的聲音清脆稚嫩,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幾乎就在小紅鼠“咬”住操縱杆的同一瞬間!
幕布之上,異變陡生!
那個倒掛著的穆桂英皮影,其軀乾部位,尤其是右臂關節附近,突然爆發出強烈的、幽綠色的熒光!那光芒並非均勻一片,而是清晰地勾勒出皮影內部的結構——原本該是皮革和竹簽骨架的地方,赫然顯現出幾根粗短的、方方正正的、散發著強烈熒光的條狀物!它們被巧妙地嵌入皮影加厚的軀乾夾層之中,隨著影人的晃動,在熒光中相互碰撞、摩擦!正是那沉悶異響的來源——金條!
“金條!皮影人肚子裡藏著金條!”台下終於有人失聲尖叫出來!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愕、嘩然、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湧起。
方清墨的熒光塗料!李玄策瞬間明了。這位科技賢者寄來的特殊塗料,被他悄然塗抹在了幾處關鍵的皮影關節連接處。這種塗料對貴金屬極其敏感,當金條在密閉空間內劇烈晃動摩擦產生微弱電磁場時,塗料便會被激發,發出顯眼的熒光!此刻,這幽綠的光芒,如同照妖鏡,讓隱藏在民俗藝術下的肮臟金流無所遁形!
“抓住他們!”小鄭厲聲喝道,早已埋伏在人群中的便衣如同獵豹般撲出,目標直指那幾個臉色慘白、正拚命想往外擠的嫌疑人。
台上幕布後也傳來打鬥和怒喝聲。戲班中負責看守“特殊影箱”的人試圖反抗,但很快被製服。
混亂中,李玄策的目光卻穿過喧囂的人群,落在台側。老藝人陳阿公不知何時也擠到了台邊,他佝僂著背,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想去觸碰那隻被熒光勾勒出金條輪廓的穆桂英皮影,渾濁的老眼裡蓄滿了淚水。那不是看到金子的貪婪,而是一種信仰被玷汙、心血被糟蹋的痛心和憤怒。
“作孽啊…作孽啊!”陳阿公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俺陳家的皮影,演的是忠良,講的是氣節…這金疙瘩…臟了祖宗的手藝,汙了穆元帥的神靈啊!”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淚水混著油彩,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
李玄策默默走到老人身邊,輕輕扶住他因激動而顫抖的手臂。他沒有說話,目光掃過那隻被熒光映照得詭異而悲哀的穆桂英影人,又落在李天樞還捏在手裡的另一隻紅紙錢鼠上。那交子圖樣的尾巴,在廣場的燈光下,依舊泛著淡淡的、象征財富流轉卻又暗藏陷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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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戲台上下,光影交錯間,演儘的不隻是穆桂英的忠勇,更是一場關於金錢、貪婪與守護的暗戰。古老的皮影成了罪惡的載體,而同樣古老的剪紙“錢鼠”和交子圖樣,卻成了刺破黑暗的利針。民藝的純粹,在金融的濁流中掙紮,幸而,總有不滅的微光,能照見黑暗。
廣場上的喧囂漸漸平息,嫌疑人被押走。戲班的其他人驚魂未定地收拾著東西。那隻顯形的“金影人”被小心翼翼地取下,作為關鍵證物收好。紅綢燈籠依舊亮著,映照著人群散去後略顯空曠的青石板地麵。
李玄策牽起李天樞的小手,孩子另一隻手裡還緊緊攥著那隻紅紙錢鼠。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方空蕩蕩的戲台,木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仿佛剛才的驚心動魄隻是一場幻夢。夜風拂過,帶來遠處海浪的低吟。
“走了,天樞。”李玄策的聲音低沉。
“爹爹,小老鼠的尾巴,”李天樞仰起小臉,指著紅紙上那交子圖樣,“像不像水流?”
李玄策微微一怔,低頭看著那巧妙的剪紙紋路。連綿不斷的錢幣圖案,確實如同一條流動的河。他握緊了孩子的手。
“是像水流。隻是,有的水流清澈見底,有的…卻裹挾著泥沙與黑暗。”他抬頭望向深邃的夜空,那裡星河低垂,“守住那清澈的源頭,比截斷十股濁流,更為緊要。”
父子倆的身影融入古鎮幽深的巷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輕輕回響。戲台靜默,唯餘海風,吹送著那看不見的硝煙,也吹送著關於“商陽穴”與“錢鼠尾”的警示,飄向更深的夜色。這場在皮影光影下交鋒的金融暗戰,暫時落幕,但它所揭示的,關於財富與欲望、傳統與異化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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