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悶。巨大的落地窗外,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才下午三點多,天色已晦暗得如同傍晚。慘白的光線從百葉窗縫隙裡擠進來,斜斜地切割著長條會議桌深色的木質桌麵,也落在圍坐的眾人凝重的臉上。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無形的、源自棘手案件的寒意。
李玄策坐在主位,背脊挺直如鬆,雙手交疊放在麵前的筆記本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眉間那道深刻的川字紋,如同被無形的刻刀反複加深過,泄露著主人內心的風暴。投影儀的光柱在幕布上投出一張高清圖片,正是那枚困擾他們多日的青銅小物件。此刻,圖片被放大到極致,占據了整個幕布,那些墨綠色的、虯結如古老樹根般的鏽蝕,以及鏽蝕下若隱若現、精密得令人心悸的弦紋,在冷光下纖毫畢現,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來自時間深處的詭秘氣息。
“……初步的材質分析,排除了常見的青銅合金譜係。”技術部負責人陳工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帶著一絲疲憊和困惑,“更奇怪的是這些紋路。我們嘗試了所有已知的古代鑄造、雕刻乃至蝕刻工藝模擬,都無法複現這種……形態。它們與鏽蝕層深度嵌合,渾然一體,像是……像是從金屬內部‘生長’出來的。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冶金學原理。”
幕布上的圖片切換,幾張複雜的結構分析圖疊加在青銅片本體上。陳工指著其中一處:“看這裡,微觀結構顯示,這些弦紋的走向和節點分布,呈現出一種高度規律性的幾何構型,極其複雜精密。我們嘗試了多種現代密碼學的破譯模型,都失敗了。它不像密碼,更像……某種符號係統,或者說,一種我們完全陌生的‘語言’。”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隻有空調風口發出的微弱嘶嘶聲。有人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仿佛被那圖片上的寒意侵染。
“符號係統?”李玄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牢牢鎖定在幕布上那枚小小的青銅片上,眼底深處卻翻湧著驚濤駭浪。他想起老教授那日在電話裡蒼老而篤定的聲音:“……其紋非刻非鑄,乃‘天工’自成,所載非圖非文,乃‘星移鬥轉’之軌……”當時隻覺玄奧,如今與這冰冷的分析報告兩相對照,一股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震動,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是的,李部。”陳工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審慎,“我們請教了多位古文字、符號學和古代科技史領域的權威專家。綜合多位老師的意見,初步傾向認為,這種構型,可能指向一個非常古老、極其冷僻的象征係統。其核心功能,似乎與‘預測’和‘方位’有關,可能脫胎於上古某種觀測天象或地理變遷的秘傳體係,早已失傳。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包括一些極為生僻的方誌和雜記裡,隻有零星模糊的提及,語焉不詳。”
“預測…方位…”李玄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詞,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那個代號“枯井”的嫌疑人,他詭異的出現地點,他那份完美得如同假麵般無懈可擊的履曆,還有這枚不該存在、卻又真實存在的青銅片……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這個古老象征係統的指引下,開始朝著一個令人心悸的方向聚攏。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電,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陳工,成立專項小組,由你牽頭,繼續深挖!調動所有能調動的資源,查!查這個象征係統的所有蛛絲馬跡,查它在曆史上可能的任何關聯記錄,查它有沒有現代應用的任何變種或映射!這不是一件普通的證物,它的背後,可能藏著整個案件,甚至更大謎局的鑰匙!其重要性,無論怎麼強調都不為過!”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會議室裡的空氣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會議在一種凝重而緊迫的氣氛中結束。眾人魚貫而出,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很快又被窗外呼嘯而起的北風吞沒。李玄策獨自留在會議室裡,沒有動。幕布上的青銅片圖片尚未關閉,幽冷的藍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也映著他眼中那團燃燒的、執拗的火焰。老教授的話、陳工的分析報告、嫌疑人空洞的眼神、青銅片上詭異的紋路……在他腦海中激烈地碰撞、交織。
他需要一個答案,或者至少,一個能讓他理清頭緒的線頭。這冰冷的會議室給不了他。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氣氛截然不同。
冬日的下午,陽光吝嗇地露了個臉,很快又被厚重的雲層吞沒。但這並不妨礙老城區的中心菜市場裡,彌漫著一種暖烘烘、鬨哄哄的節日氣氛。冬至大如年,空氣裡飄蕩著複雜而誘人的氣味:新鮮羊肉特有的、帶著點膻氣的濃香;大白菜清甜的水汽;薑蒜辣椒被碾碎後釋放的辛烈;還有炒貨攤上栗子、瓜子、花生在熱鍋裡翻滾散發出的焦香。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主婦們討價還價的喧嘩、剁肉餡的“篤篤”聲、自行車鈴鐺的清脆響聲,彙成一股充滿煙火氣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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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墨牽著李天樞的小手,穿行在這片喧騰的海洋裡。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大衣,圍著一條淺駝色的羊毛圍巾,烏黑的發絲被風吹得微微拂動臉頰,神情溫婉而專注。李天樞則裹得像個小棉球,戴著毛茸茸的耳罩,小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一雙大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媽媽,你看!那個羊頭!”李天樞指著肉攤上掛著的、處理乾淨的光羊頭,既有點害怕又充滿好奇。
“那是給冬至燉湯準備的。”方清墨柔聲解釋,拉著他走向一個熟悉的羊肉攤,“老板,來兩斤上好的羊腩肉,要肥瘦相間的,冬至給老人孩子燉湯暖身子。”
“好嘞!方老師您放心!”攤主是個爽朗的中年漢子,麻利地操刀割肉,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寒光,落在紅白相間的肉塊上,發出富有節奏的輕響。他一邊稱重,一邊笑著對李天樞說:“小朋友,冬至吃了羊肉湯,耳朵就不怕凍掉啦!”
李天樞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惹得方清墨莞爾一笑。她又挑選了幾根帶著泥土芬芳的胡蘿卜,一把碧綠的香菜,還有一捆脆生生的白蘿卜。走到調料攤前,她細細挑選著上好的老薑、紅棗、枸杞和桂皮,這些溫暖的香料,是燉煮一鍋驅寒滋補的冬至羊肉湯必不可少的靈魂。
“媽媽,冬至真的要吃餃子嗎?”李天樞仰著小臉問,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剛買的、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北方有‘冬至餃子夏至麵’的說法,”方清墨付完錢,接過沉甸甸的食材袋,用溫暖的手包裹住兒子有些冰涼的小手,“不過咱們家,爺爺更喜歡喝羊肉湯,暖暖的,從胃裡一直暖到心裡。餃子嘛,咱們也包一點,應應景,你喜歡吃什麼餡兒的?”
“我要吃有蝦仁的!”李天樞立刻雀躍起來,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仿佛剛才看到的羊頭帶來的那點小驚嚇早已煙消雲散。這充滿生活氣息的嘈雜市場,母親溫暖的掌心,手裡香甜的栗子,還有對節日美食的期待,構成了他小小世界裡最踏實的溫暖。
城市的暮色降臨得極快。不到五點,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空氣中暈開一小團一小團的暖意,卻無力穿透越來越濃重的鉛灰色天幕。細小的、如同鹽粒般的冰晶開始悄無聲息地從空中灑落,落在行人的肩頭、帽簷上,很快又被體溫融化,留下一點濕痕。
李玄策沒有回家。他的黑色轎車在傍晚的車流中拐了個彎,沒有駛向熟悉的胡同,而是開向了城市西郊。最終,停在了一棟有著厚重曆史感的老建築前——市圖書館古籍文獻特藏部。這裡,收藏著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區域最古老、最生僻的記憶。
出示了特彆證件,在管理員略帶詫異的目光指引下,李玄策穿過一排排散發著陳舊紙張和淡淡樟腦氣息的高大書架,走進了一間光線幽暗、溫度恒定的特藏閱覽室。巨大的橡木桌麵上,隻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綠色罩台燈,將桌麵一小圈區域照得通明,而周圍則沉入更深的昏暗。
管理員小心翼翼地捧來幾本函套陳舊、紙頁泛黃發脆的線裝書,輕輕放在他麵前。“李部長,您要的這幾本地方誌和古輿圖殘本都在這裡了,還有這本《地鏡圖考異》,是我們館裡關於古輿圖異說最全的輯錄了,不過裡麵內容駁雜,真偽難辨,您多留意。”管理員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沉睡在書頁中的時光。
“謝謝。”李玄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他戴上管理員遞來的白色棉質手套,動作輕緩地翻開那本最厚的《地鏡圖考異》。紙張極其脆弱,翻動時發出細微的、如同歎息般的“沙沙”聲。一股混合著灰塵、黴菌和歲月沉澱的獨特氣味撲麵而來。昏黃的燈光下,泛黃的紙頁上,是豎排的、密密麻麻的繁體字,間或夾雜著一些線條古樸、意義難辨的圖形符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墨跡和蟲蛀的痕跡間快速而專注地搜尋著。
時間在指尖與泛黃書頁的摩挲中無聲流逝。窗外,冰晶漸漸變成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圖書館古老的琉璃瓦屋頂上。閱覽室裡靜得可怕,隻有他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自己沉穩卻略顯急促的心跳聲。台燈的光暈將他專注的身影投射在身後的高大書架上,像一個孤獨的拓荒者,在曆史的塵埃中艱難跋涉。
突然,他的指尖在一頁布滿星點狀標記和奇異曲線符號的古輿圖殘片上停住了。那殘片繪製在一種特殊的、略帶暗青色的紙張上,線條異常古老粗獷。在輿圖邊緣,靠近一片標記為“大澤”的模糊水域旁,幾個極其微小、幾乎被歲月磨平的符號,赫然映入眼簾!雖然線條已經模糊變形,但那獨特的幾何構型、那種“生長”般的韻律感,與他腦海中那枚青銅片上的弦紋,隱隱透出一種跨越時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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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策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他幾乎是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湊近那模糊的圖樣,眼睛一眨不眨,試圖從那些暈染的墨跡和紙張的紋理中,榨取出更多的信息。
“管理員!”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打破了閱覽室死一般的寂靜,“請幫我複印這一頁!還有……還有這幾頁相關的注釋!立刻!要最清晰的!”
當李玄策終於走出圖書館厚重的大門時,夜色已深如濃墨。寒風裹挾著更大的雪花撲麵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黑色大衣,肩頭瞬間落了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雪粒。路燈的光在飛舞的雪片中顯得更加朦朧昏黃。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裡麵裝著剛剛複印出來的幾頁資料。複印效果並不理想,那些本就模糊的古圖紋樣在複印紙上顯得更加暗淡不清,像隔著一層濃霧。但這幾頁紙,卻重逾千斤。他步履匆匆,踏著地上初積的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急切,仿佛那溫暖的燈火,是他此刻唯一能安放這驚濤駭浪般發現的港灣。
推開四合院那扇熟悉的、掛著厚棉簾的朱漆院門,一股混合著羊肉湯濃鬱香氣和溫暖爐火氣息的熱浪立刻將他包裹。院裡的積雪被打掃乾淨,堆在石榴樹下。正房的窗戶透出溫暖的橙黃色光芒,窗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水霧,朦朧地映出屋內晃動的人影。
李玄策在門口跺了跺腳,震落身上的雪花,掀開棉簾走了進去。屋內的溫暖瞬間驅散了周身的寒氣,讓他幾乎打了個哆嗦。客廳裡,壁爐裡的火焰正歡快地跳躍著,發出劈啪的輕響,將整個房間烘烤得暖意融融。方清墨正坐在爐邊的矮凳上,麵前的小幾上攤著麵板,她挽著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靈巧的手指正在擀著餃子皮。麵板旁邊,放著調好的餡料,有碧綠的韭菜雞蛋,也有粉嫩的蝦仁餡。
李天樞則趴在厚厚的地毯上,麵前鋪著一張大大的白紙,正用彩筆認真地塗畫著什麼,小臉在爐火的映照下紅撲撲的。聽到門響,他立刻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爹爹!你回來啦!看,我在畫明天要塗的消寒圖梅花瓣!最大的那一朵!”
方清墨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起頭望向他。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肩頭尚未融儘的雪花上,又移到他臉上,最後停留在他手中那個緊緊攥著的、顯得有些皺巴的牛皮紙文件袋上。她看到了他眼底深處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濤駭浪,看到了那被寒風凍得有些發青的臉色下,壓抑著的激動與疲憊交織的複雜情緒。
“回來了?”她的聲音溫和平靜,如同爐火般熨帖,“外麵雪下大了?快過來烤烤火。”她放下擀麵杖,起身去倒了一杯早就準備好的、冒著嫋嫋熱氣的薑茶。
李玄策走到壁爐前,感受著那灼人的暖意一點點滲入冰冷的身體。他先將那個寶貴的文件袋小心地放在離爐火稍遠的高幾上,仿佛怕驚擾了裡麵的秘密。然後才接過方清墨遞來的薑茶,滾燙的杯壁熨帖著凍僵的手指,辛辣而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暖流。
“嗯,去了趟圖書館古籍部。”他喝了一大口薑茶,聲音帶著一絲乾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個文件袋,“有點……發現。很模糊,但很重要。”他沒有詳細說,但語氣中的分量,方清墨聽得懂。
她點點頭,沒有追問,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麵板:“餓了吧?羊肉湯在砂鍋裡煨著呢,火候剛好。餃子皮也快擀好了,是你喜歡的蝦仁餡。天樞幫忙剝的蝦仁。”
李天樞立刻驕傲地揚起小臉:“嗯!我剝了好多!爹爹快洗手吃飯!”
李玄策看著妻子溫婉沉靜的麵容,聽著兒子歡快的話語,聞著空氣中彌漫的食物香氣,感受著壁爐源源不斷散發的溫暖。那一路帶回來的沉重、寒冷和驚心動魄的發現,仿佛被這堅實的、觸手可及的溫暖一點點融化、包裹。他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鬆弛下來。
“好,”他放下茶杯,聲音柔和了許多,帶著一種歸家的踏實,“這就來。天樞的畫,等會兒讓爹爹好好看看。”他脫下厚重的大衣,走向洗手間。窗外,冬夜的雪,無聲地覆蓋著寂靜的四合院屋頂,而屋內,爐火正旺,燈光溫柔,食物的香氣氤氳,一個關於古老謎題的新線索,正靜靜地躺在高幾上,等待著冬至日第一縷曙光的降臨。方清墨的目光,無聲地掠過那個文件袋,又落回丈夫略顯疲憊卻挺直的背影上,眼底深處,是一片了然與無言的支撐。
長夜漫漫,冬至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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