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京城,寒風似乎也識趣地斂去了幾分凜冽,被一種無形而喧囂的熱浪裹挾著,變得溫吞而喧鬨起來。午後的陽光是吝嗇的,透過鉛灰色雲層的縫隙,勉強灑下幾縷稀薄的光線,卻足以點燃整座城市迎接新年的熱情。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枝椏光禿,但每一根枝頭仿佛都掛滿了無形的期待,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硝煙孩童偷偷燃放的零星小炮仗)、炒貨焦香、新鮮墨汁和油炸食物的複雜氣息——這是獨屬於中國年的、濃得化不開的市井味道。
李玄策的車緩緩彙入前往城南最大年貨市場的車流。平日裡冷峻肅穆的國安部大樓被遠遠拋在身後,連同那符號迷宮帶來的沉重壓力、年終衝刺的千頭萬緒、以及“鬆濤閣”投下的隱秘疑雲,似乎都被這撲麵而來的、活色生香的年味暫時衝淡了。他罕見地沒有讓司機跟隨,自己駕車,車窗降下一條縫隙,任由那喧囂的、帶著食物香氣和人間煙火的風,鼓蕩著湧入車廂,拂過他微蹙的眉心。
市場入口早已是人山人海。紅,是這裡鋪天蓋地的底色。一眼望不到頭的攤位上,懸掛著、堆疊著、鋪陳著數不清的紅色:大紅的春聯,燙金的福字流光溢彩;一串串圓滾滾的紅燈籠擠擠挨挨,穗子在風中輕搖;印著胖娃娃抱鯉魚的年畫鮮豔奪目;各色糖果點心用紅紙包裹著,堆成小山。鼎沸的人聲如同煮沸的開水,叫賣聲此起彼伏,帶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在寒冷的空氣裡碰撞、交融。
>“剛出鍋的糖炒栗子——熱乎噴香咧!”
>“寫春聯!現場寫!福壽康寧,吉祥如意!”
>“正宗天津大麻花!酥脆掉渣!”
>“灶王爺上天,糖瓜粘嘴甜!各種花樣灶糖便宜嘍!”
就在這片紅色的海洋與喧囂的聲浪中心,李玄策一眼就看到了那兩個牽動他心弦的身影。方清墨穿著一件煙灰色的羊絨大衣,圍著一條柔軟的米白色圍巾,烏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正微微俯身在一個賣灶糖的攤子前。李天樞則像隻撒歡的小鹿,興奮地擠在攤位最前麵,小臉因為興奮和擁擠而紅撲撲的,鼻尖上還沾著一點不知從哪裡蹭來的糖霜,正踮著腳尖,小手指著攤位上琳琅滿目的糖品,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娘親!娘親!我要那個小老虎的!還有那個金元寶!那個葫蘆的也要!那個…那個像小飛船的也要!”小家夥的聲音清脆響亮,蓋過了周圍的嘈雜,眼睛裡閃爍著純粹無比的快樂光芒,仿佛眼前不是灶糖,而是整個宇宙最甜蜜的星辰。
李玄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那笑意如同初春冰麵下的暖流,悄然融化了他眼底深處連日積聚的霜寒。他快步穿過人群,高大的身影在人流中顯得格外挺拔,卻又奇異地融入了這份熱鬨之中。
“爹爹!”李天樞眼尖,第一個發現了他,立刻像顆小炮彈似的衝了過來,一頭紮進他懷裡,獻寶似的舉起手裡剛買到的戰利品——一個用金黃麥芽糖吹塑成的小老虎,憨態可掬,虎頭上還用芝麻點出了眼睛,活靈活現。“看!我的小老虎!還有元寶!葫蘆!小飛船!”他另一隻小手裡攥著好幾根竹簽,上麵串著形態各異的灶糖,沉甸甸的。
李玄策笑著蹲下身,穩穩接住兒子,大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又輕輕刮掉他鼻尖的糖霜:“好家夥,你這是要把灶王爺的糖都搬回家啊?”他的聲音帶著久違的鬆弛和暖意,目光落在兒子純粹快樂的小臉上,冰湖的幽藍、白板的符號,在這一刻被徹底驅散到了九霄雲外。
方清墨也轉過身來,手裡拎著幾個鼓囊囊的紙袋,裡麵是剛買的福字、窗花和一對小巧精致的紅燈籠。她看到李玄策,眸子裡瞬間漾開溫柔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春水。那笑意深處,卻有一絲敏銳的洞察,清晰地捕捉到了丈夫眉宇間雖然被笑意覆蓋、卻依然殘留的一線不易察覺的凝重。她沒有點破,隻是將手中的幾個袋子很自然地遞了過去,聲音溫軟:“來得正好,大勞力。這些,還有小樞的‘糖山’,都歸你了。”
“遵命。”李玄策含笑接過,沉甸甸的年貨壓在手心,是實實在在的、令人心安的分量。他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牽著興奮得蹦蹦跳跳的李天樞。方清墨則重新挽起他的胳膊,一家三口彙入洶湧的人潮,成了這濃烈年味畫卷中最溫馨的一筆。
他們隨著人流緩緩移動。李天樞像隻快樂的小麻雀,不停地訴說著他的元旦大計:“爹爹,明天我們去滑冰好不好?胡同口的小河凍得可結實了!我還看到有人抽冰嘎呢!娘親,我要帶著我的小老虎糖去,讓它也看看冰麵!對了對了,晚上我們包餃子好不好?我要包一個像大船那麼大的餃子!裡麵放好多好多糖,甜掉牙!”
孩子的童言稚語,充滿了對新年最簡單也最熾熱的憧憬,像一束束溫暖的光,毫無阻礙地照進李玄策的心底。他低頭看著兒子仰起的、充滿期待的小臉,聽著他天馬行空的計劃,感受著手臂上方清墨傳來的溫軟依靠,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安寧感包裹了他。他暫時卸下了所有盔甲,不再是那個在風暴中心運籌帷幄的國安部常務副部長,隻是一個陪著妻兒采購年貨、享受這人間煙火的普通丈夫和父親。他微笑著回應:“好,都依你。滑冰,包大餃子。不過糖餡兒的餃子,你確定你娘親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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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墨在一旁輕笑出聲,眼波流轉,帶著促狹的柔情看向李玄策:“那得看是誰包的糖餃子了。”她的話意有所指,又帶著家的溫暖默契。
他們在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攤位前停下。老人飽經風霜的手握著飽蘸濃墨的毛筆,正在一方灑金紅紙上凝神運氣,筆走龍蛇。周圍圍了一圈人,屏息靜氣地看著。隨著筆鋒的提按轉折,一個個蒼勁有力、飽滿圓潤的字躍然紙上:“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墨香混著紅紙特有的氣味,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開來,充滿了古樸而莊重的年節韻味。
方清墨選了一對字體尤為遒勁的“福”字,又挑了幾張精巧的窗花——有鯉魚躍龍門,有喜鵲登梅,還有童子抱桃。李玄策付錢時,老者抬眼看了看這一家三口,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額外送了一張小小的、用紅紙剪成的“平安”二字。字跡圓潤可愛,透著質樸的祝福。
“謝謝老伯!”方清墨珍重地接過那張小小的“平安”。
又逛了一會兒,李天樞的“糖山”又添了幾樣新成員,李玄策手裡的袋子也越發沉重。夕陽終於穿透了厚重的雲層,將最後的、最為濃烈的金紅色光芒潑灑下來,給喧囂的市場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輝煌的濾鏡。人聲、叫賣聲、孩童的笑鬨聲,在金色的光暈裡仿佛都帶上了歡快的旋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迎接新歲的期盼和喜悅,紅彤彤的春聯、福字、燈籠在夕照下鮮豔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三人隨著人流走出市場,準備回家。路邊,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扛著插滿晶瑩糖球的草把子走過,紅豔豔的山楂裹著透亮的糖殼,在夕陽下折射出誘人的光芒。李天樞立刻又被吸引了目光。
就在李玄策含笑看著兒子,準備滿足他這小小的願望時,身邊的方清墨輕輕拉住了他的大衣袖子。
“等一下。”她的聲音很輕。
李玄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方清墨沒有多言,隻是從隨身的提包裡,取出了那張小小的、老者贈送的紅色“平安”貼紙。她纖細的手指捏著那張薄薄的紅紙,指腹溫熱。她微微踮起腳尖,另一隻手輕輕掀開李玄策深灰色羊絨大衣的衣襟內側,避開了外麵喧囂的視線。她的動作輕柔而鄭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小小的“平安”貼紙,穩穩地、牢牢地按在了大衣內襯靠近心口的位置。指尖隔著衣料,輕輕壓了壓,仿佛要將這兩個字蘊含的所有祈願和力量,都深深地烙進去。
她的指尖溫熱,隔著襯衫的布料,那一點溫度清晰地烙印在李玄策的胸口皮膚上,如同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烙印。她的動作輕柔而鄭重,帶著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與守護。李玄策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他低頭,對上妻子抬起的眼眸。那雙沉靜如秋水的眸子裡,清晰地映著他此刻放鬆卻也難掩疲憊的輪廓,沒有疑問,沒有擔憂的絮叨,隻有一種深沉的、磐石般的了然和無聲的承諾——我知道你肩上的重擔,我懂你心中的波瀾,我就在這裡,用這方寸之間的“平安”,護你心口一點暖。
所有的言語都顯得多餘。李玄策的目光溫柔下來,他微微頷首,一切儘在不言中。他伸出手臂,將妻子和正舉著糖葫蘆跑回來的兒子,一起輕輕地、緊緊地擁入懷中。沉甸甸的年貨袋子掛在他的臂彎,李天樞手裡色彩繽紛的灶糖和紅豔豔的糖葫蘆在夕陽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夕陽的金輝將三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喧囂漸歇的街道上,像一幅溫暖而踏實的剪影。遠處,不知是誰家早早掛起的紅燈籠已經點亮,在漸濃的暮色中,暈開一團團溫暖而朦朧的光暈,如同提前升起的、守候新年的星辰。濃烈的年味包裹著他們,食物的香氣、紅色的喜慶、家人的體溫,交織成一張無形而堅韌的網,溫柔地托住了李玄策那顆在風暴邊緣行走的心。
他知道,短暫的寧靜之後,未知的風雪與潛藏的暗流終將來臨。但此刻,妻子按在他心口的那個小小的“平安”,兒子手中甜蜜的灶糖和糖葫蘆,以及這滿城人間煙火的暖意,已為他積蓄了穿透漫長冬夜、迎接任何挑戰的、最深沉的力量。這力量,源於家,源於愛,源於這紅塵俗世裡最平凡的、也最珍貴的溫暖相守。他擁著生命中最珍貴的兩個人,朝著那漸次亮起的、象征著團圓的家的燈火,穩步走去。身後的喧囂漸漸模糊,唯有心口那一點“平安”的暖意,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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