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九,除夕前夜。哈市的寒風像裹了冰渣的刀子,刮過“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鏽跡斑斑的鐵門和空曠的廠區,發出嗚嗚的悲鳴。大多數車間早已熄燈落鎖,隻有最深處那座掛著“特種材料熱處理試驗中心”牌子的廠房,還頑強地亮著幾盞白熾燈,昏黃的光暈在結了厚厚霜花的玻璃窗上暈開,像幾枚倔強的火種,抵抗著北國極寒的吞噬。
廠房內,巨大的箱式電阻爐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爐門緊閉,暗紅色的光暈從細微的縫隙中頑強透出,將周圍冰冷的空氣炙烤出微微的扭曲感。空氣裡彌漫著機油、冷卻液、以及高溫金屬特有的、帶著鐵腥氣的焦灼味道。王鐵柱站在爐前,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印著“哈一精刀”字樣的深藍色工裝沾滿了油汙和灰漬,袖口磨出了毛邊。他身形依舊魁梧,像一尊生了根的鐵塔,隻是鬢角已染了霜色,額頭上刀刻般的皺紋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更深了。
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一塊巴掌大小、邊緣還帶著粗糲加工痕跡的金屬胚件。胚件呈暗沉的灰色,表麵布滿了細微的加工紋路,入手冰涼沉重。這是“龍脊”工程核島主泵上一個關鍵密封環的初胚,材料代號“星塵7”——一種極其昂貴、對熱處理工藝要求近乎苛刻的超級合金。已經連續七爐了!七爐精心鍛造的胚件,在最終那一道決定命運的淬火工序上,無一例外地出現了肉眼難辨的微裂紋,如同美玉上致命的瑕疵,讓價值連城的材料瞬間淪為廢鐵。
“王工,溫度…快到臨界點了。”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穿著嶄新白色實驗服的年輕技術員緊張地盯著爐溫監測屏,聲音有些發乾。他叫小林,是廠裡新分配來的高材生,此刻臉上寫滿了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為了這批“星塵7”,廠裡幾乎押上了全部的技術儲備和聲譽。
王鐵柱沒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布滿老繭的指腹在那冰冷的胚件表麵緩緩摩挲,感受著那細微的紋理和金屬本身的“脈動”。這動作,像老農撫摸即將下種的籽粒,更像一個老匠人在傾聽沉默夥伴的心跳。他粗糙的手指在胚件幾個特定的轉角處、在那些應力最易集中的薄弱點,停留的時間格外長。爐溫監測屏上的數字,無聲地跳動著:798c…802c…805c…距離“星塵7”理論淬火溫度窗口的上限810c,越來越近!
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廠裡聘請的國外專家團隊,就是嚴格按照這個理論窗口操作的,結果…全裂了。他幾乎能預見到第八爐廢品誕生時,總工程師那張鐵青的臉,以及“龍脊”工程指揮部可能下達的終止合作通知。寒意,比窗外的北風更甚。
就在溫度指針堪堪指向807c的瞬間,王鐵柱那雙一直沉靜如古井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鷹隼般銳利的光芒!
“開爐!準備‘雙液’!”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撕裂了廠房內令人窒息的緊張!
“什麼?!”小林以為自己聽錯了,驚愕地張大了嘴。“雙液”?那是早已被現代熱處理工藝淘汰的老古董!隻存在於教科書和老師傅口口相傳的故事裡!
但王鐵柱已經動了!他像一頭蓄勢已久的獵豹,一步搶到爐門前。沉重的隔熱手套被他粗壯的手臂猛地套上。巨大的爐門在液壓裝置低沉的嘶吼聲中緩緩開啟!瞬間,一股足以融化鋼鐵的熾熱洪流咆哮著衝出!刺目的紅光填滿了整個視野,熱浪翻滾,將空氣都灼燒得劈啪作響!王鐵柱魁梧的身影完全被淹沒在這片地獄般的紅光裡,隻剩下一個堅定如山的輪廓。
他手中的長柄鐵鉗穩如磐石,精準地夾住那塊已經被燒得通體透亮、如同小型太陽般散發出恐怖白熾光芒的“星塵7”胚件!那光芒刺得小林眼淚直流,幾乎無法直視。王鐵柱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手臂肌肉虯結賁張,將這塊承載著無數期望與壓力的滾燙金屬,以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猛地投入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盛滿熱油的巨大淬火槽!
滋啦——!!!
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爆響驟然炸開!滾燙的金屬與熱油接觸的刹那,白得耀眼、濃得化不開的蒸汽如同被囚禁千年的白色巨龍,瘋狂地從槽口衝天而起!瞬間彌漫了整個操作區!濃烈的油煙味混合著金屬急速冷卻的焦灼氣息,猛烈地灌入鼻腔!
這還沒完!就在油槽裡那刺耳的“滋滋”聲剛剛有所減弱、胚件那令人不敢逼視的白熾光芒轉為暗紅的瞬間,王鐵柱的手臂再次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鐵鉗破開翻滾的油霧和蒸汽,精準地再次夾住那暗紅色的胚件,以更快、更穩的動作,將它從滾燙的油液中猛地提起,毫不猶豫地轉投入旁邊另一個盛滿冰冷淬火液的透明容器!
噗——!
這一次,聲音沉悶了許多,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仿佛金屬骨骼在瞬間被強行鍛造的悶響!冰冷的淬火液瘋狂地吞噬著胚件殘留的驚人熱量,瞬間激發出更加濃密、溫度卻低了許多的白色水汽!冰與火的淬煉,在短短數秒內,在這位老工匠精準到毫巔的掌控下,完成了驚心動魄的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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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操作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卻又帶著一種古老的、近乎祭祀般的儀式感。小林完全看呆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蹦出來。他隻看到王師傅那魁梧的身影在白霧和紅光中穿梭,動作大開大闔,卻又精準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無法用現代精密儀器替代的節奏感和力量感。那布滿老繭、沾滿油汙的大手,握著冰冷的鐵鉗,仿佛握著千錘百煉的歲月和深入骨髓的經驗。
時間仿佛凝固了。直到水槽裡翻滾的白汽漸漸稀薄、消散,直到那刺耳的淬火聲徹底平息,隻剩下淬火液細微的“咕嘟”聲。
王鐵柱這才緩緩鬆開鐵鉗。他摘下厚重的隔熱手套,露出那雙布滿燙傷舊痕和老繭的大手。他拿起旁邊台子上一個沾著油汙的放大鏡,俯身湊近水槽。小林也屏住呼吸,顫抖著湊了過去。
清澈的淬火液裡,那塊暗灰色的“星塵7”密封環胚件靜靜躺著。在強光燈的照射下,它的表麵呈現出一種均勻、致密、如同上好烏茲鋼般的暗啞光澤。王鐵柱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用放大鏡一寸寸地檢查著胚件的邊緣、轉角、每一個應力集中點…沒有裂紋!一絲一毫的裂紋都沒有!那光滑致密的表麵,如同最堅韌的龍鱗,在燈光下閃爍著內斂而強大的生命之光!
“成…成了?”小林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衝擊著他。
王鐵柱直起腰,布滿汗水和油汙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其罕見的、如岩石裂開般的笑意。他沒看小林,目光依舊緊緊鎖在那塊曆經冰火洗禮、浴火重生的胚件上,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孩子。他拿起旁邊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同樣材質的廢品胚件——那是上一爐按“科學”流程淬裂的樣品。兩相對比,裂紋與完美,天壤之彆!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塊完美的胚件。
“叮——”
一聲清脆悠長、帶著金屬特有韌性的輕鳴,在空曠的車間裡回蕩開來,久久不息,仿佛在宣告著某種古老智慧的勝利。
除夕夜,京城。
國安部大樓依舊燈火通明,如同汪洋中不眠的燈塔。李玄策剛剛結束與“深網清道夫”專項組的加密視頻會,眉宇間帶著網絡暗戰特有的疲憊。屏幕上那些跳動的惡意節點如同揮之不去的蚊蠅。
加密內線電話響起,是東北方向的口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報告首長!哈一精刀急電!‘龍脊’工程主泵密封環關鍵工藝瓶頸…突破了!王鐵柱同誌用‘雙液淬火法’一次性成功!成品無裂,性能檢測…遠超預期!”
“王鐵柱?”李玄策微微一怔,隨即,一個魁梧憨厚、在大學宿舍裡總能用扳手修好任何東西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那個沉默寡言、卻總能把冰冷鋼鐵馴服得服服帖帖的老同學!
他立刻調閱了隨報告附上的簡要工藝說明和對比照片。看著那傳統得近乎“笨拙”的“雙液淬火”描述,看著照片上那塊在燈光下泛著烏茲鋼般完美光澤的胚件,再對比旁邊那布滿蛛網般裂紋的廢品,李玄策的眼神從驚訝,到恍然,再到一種深深的觸動。
他放下報告,走到窗前。窗外,京城除夕的夜空被絢爛的煙花不斷照亮,流光溢彩。但在國安部常務副部長的眼中,此刻閃耀的,卻是千裡之外那座寒冷車間裡,爐火映照下那張布滿汗水和油汙的臉,是那雙布滿老繭卻能化腐朽為神奇的粗糙大手,是那聲穿越時空、清脆悠長的金屬輕鳴。
“千錘百煉出深山…”李玄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窗。他想起了《天工開物》中關於“水火之齊”的記載,想起了父親李長庚關於科技壁壘的憂思,也想起了妻子方清墨在實驗室裡攻堅的身影。真正的國之重器,不僅需要仰望星空的尖端探索,更需要像王鐵柱這樣,紮根於厚土、傳承於匠心的“隱形脊梁”!
他回身,拿起桌上的紅色加密電話,聲音沉穩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命令:第一,以國家安全委員會特彆嘉獎令形式,表彰王鐵柱同誌在‘龍脊’工程中的卓越貢獻!第二,責成工業與信息化部牽頭,聯合科技部、國資委,立即啟動‘大國工匠傳承計劃’專項調研!目標:全麵梳理、評估、保護、傳承像王鐵柱同誌這樣,掌握核心傳統工藝與現代技術結合絕活的‘隱形冠軍’人才!建立國家級名錄和保護機製!第三,通知‘龍脊’工程指揮部,立即將王鐵柱同誌的‘雙液淬火’工藝納入核心工藝庫,嚴格保密!同時,考慮將王工納入後續‘星塵’係列材料應用的核心顧問組!”
放下電話,窗外一朵巨大的煙花恰好升空,砰然炸開,將夜空渲染得一片輝煌。李玄策的嘴角,終於浮起一絲除夕夜應有的暖意。這暖意,不僅是為一項技術瓶頸的突破,更是為那深藏在共和國龐大工業肌理深處、永不熄滅的匠心之火。這火焰,或許不似實驗室的激光耀眼,不如超級計算機的運算奪目,卻如同大地的脈搏,深沉、堅韌、源源不絕,支撐著這個民族在驚濤駭浪中,鍛造屬於自己的脊梁!爐火的微光與夜空的焰火,在這一刻,隔著千山萬水,交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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