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陽光，總是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明媚，透過斯坦福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公寓寬大的落地窗，將室內昂貴的橡木地板曬得暖意融融。窗外，精心修剪的草坪綠得刺眼，棕櫚樹在微風中慵懶搖曳。然而，這窗明幾淨、設施一流的空間裡，李長庚卻感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清冷。
他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的不是最新的科研報告，而是一本紙張泛黃的舊相冊。指尖拂過一張黑白照片——那是1983年夏天，長江邊，年輕的他和妻子抱著剛滿周歲的李玄策。照片上的妻子笑容溫婉，懷中的小玄策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鏡頭。背景是奔騰的江水，和江邊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照片背麵，是他當年用鋼筆寫下的字跡：“玄策周歲，攝於江畔，願如江流，奔湧不息。”
一滴溫熱的水珠，無聲地落在照片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李長庚慌忙用手背擦拭，指尖觸到的卻是自己布滿皺紋的眼角。他有多久沒這樣流淚了？三十年？被外輪救起時的茫然無措沒有，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的艱難歲月沒有，在實驗室裡一次次遭遇瓶頸的挫敗也沒有。可這張薄薄的照片，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塵封的情感閘門。
書桌的一角，放著一塊用紅綢小心包裹著的石頭——那是李念墨第一次回國探親時，特意從三峽庫區帶回來的，一塊浸潤了長江水的普通鵝卵石。石頭的涼意透過綢布，此刻卻像故鄉的呼喚，灼燙著他的掌心。
“爺爺？”電腦屏幕上，視頻通話窗口亮起，李念墨清亮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她似乎剛從實驗室出來，頭發隨意挽著，鼻梁上還架著護目鏡，背景是加州理工熟悉的走廊。“您今天氣色看著有點……有心事？”
李長庚迅速調整了一下情緒，對著攝像頭露出一個溫和卻難掩疲憊的笑容：“念墨啊，沒什麼，就是翻翻老照片。人老了，就容易念舊。”他輕輕拿起那塊長江石，放在鏡頭前，“看到它，就想起你爸爸小時候，在江邊撿石頭的樣子，跟你現在帶石頭回來，一模一樣。”
李念墨敏銳地捕捉到了爺爺眼中殘留的水光，心下了然。她放柔了聲音：“爺爺，您和斯坦福的合同……是不是快到期了？”
李長庚沉默了片刻，目光越過屏幕，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遙遠的東方。窗外的棕櫚樹影在他蒼老卻依舊清亮的眼眸裡晃動。“是啊，下個月底。”他摩挲著那塊光滑的石頭，聲音低沉而清晰，“念墨，爺爺……想回家了。”
這句話，他說得並不沉重，卻帶著千鈞之力。不是“想回去看看”，而是“想回家”。李念墨屏住了呼吸，屏幕那頭的她，眼圈瞬間紅了。
“所裡……史密斯所長上午又找我談了。”李長庚的語氣平靜，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他們開出的條件，確實豐厚。終身榮譽職位，獨立實驗室，經費上不封頂……還說，隻要我願意留下，他們可以推動給我申請那個……圖靈獎提名。”他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名利？到了我這個年紀，黃土埋了大半截，這些東西，不過是浮雲。他們不明白，也永遠不會明白。”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塊長江石上，指腹感受著它溫潤的弧度，仿佛在汲取力量。“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都留在了異國。不是這裡不好，這裡有頂尖的實驗室，有自由探索的空氣……可這裡，沒有根。”他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的根，在長江邊，在三峽的濤聲裡，在那些我本應用所學去守護的土地和人民中間！看著你爸爸，看著你，看著天樞，看著清墨……看著你們都在為那片土地拚命，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理由不回去？”
他抬起頭，直視著屏幕裡的孫女，眼神變得無比堅定，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念墨，爺爺畢生所學，在能源轉化、在新材料物理的前沿，不敢說頂尖，但也有些心得。與其在這裡替彆人添磚加瓦，不如回去，把這些東西，一點一滴，都澆灌在自己的土地上！哪怕隻能推動一點點，哪怕隻能為你們分擔一絲絲壓力，也比在這裡當個‘尊貴的外賓’強！”
京城，國安部。李玄策剛剛結束一場關於“幽靈”潛航器初步分析結果的緊張會議。深海捕獲物的複雜程度遠超預期，其搭載的“地脈擾動模塊”與李念墨正在攻關的量子傳感領域竟有詭異的關聯，這讓他心頭壓著沉甸甸的石頭。
回到辦公室，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正準備撥通念墨的電話詢問進展，手機屏幕卻先一步亮了起來。是念墨的視頻請求。
接通，屏幕上出現的不是女兒，而是父親李長庚明顯蒼老卻神情肅穆的臉龐。李玄策心頭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他。
“爸？”李玄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您和念墨在一起？出什麼事了？”
李長庚沒有寒暄，他看著屏幕裡兒子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凝重和鬢角隱約可見的霜色，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煙消雲散。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儘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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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策，爸……想回家了。”
短短六個字，像驚雷，又像最溫柔的春風，瞬間擊穿了李玄策所有的疲憊與防備。他握著手機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製地陣陣發熱。隔著屏幕，隔著浩瀚的太平洋，父子倆的目光緊緊交彙在一起，無聲地傳遞著三十載離亂滄桑、生死兩茫後，終於等來的歸途。
“爸……”李玄策的聲音哽住了，他努力想控製情緒，卻隻能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這些年對父親杳無音信的擔憂與思念，重逢後礙於身份和工作無法朝夕相處的遺憾，此刻都化作了洶湧的潮水，衝擊著他的心防。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再抬起頭時，深邃的眼眸裡已蓄滿了水光，那是一個兒子最純粹、最深沉的孺慕與激動。
“好！好！爸，回家！我們回家！”李玄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您等著我！我親自安排！什麼都彆擔心，一切有我！”
他甚至來不及詢問父親回國的具體計劃，巨大的喜悅和隨之而來的責任感已經淹沒了他。他立刻按下內部通訊：“小王！立刻通知秘書處，啟動最高優先級預案‘歸巢’！聯係國研院、能源戰略中心、前沿科技司負責人，我要在半小時內召開緊急協調會！還有，通知後勤部門，準備西山療養院環境最好的靜養彆墅，按最高規格，不，按……家的標準布置！快！”
一連串的命令脫口而出，條理清晰，雷厲風行。放下通訊器，李玄策再次看向屏幕裡的父親，眼神已從激動化為磐石般的堅定與溫暖：“爸，您聽見了？家，已經給您備好了！您回來，想繼續搞研究，國家最頂尖的實驗室任您挑！想含飴弄孫，天樞天天念叨您！想看看長江，我陪您去三峽大壩上走走！您隻管安心回來，剩下的事，兒子來辦！”
屏幕那頭，李長庚看著兒子瞬間進入工作狀態、為他鋪就歸途的模樣，聽著那一聲聲“爸”裡蘊含的三十年虧欠與此刻噴薄的赤誠，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頰上，終於滑下兩行滾燙的熱淚。他沒有擦拭，隻是用力地點著頭，嘴唇翕動，最終化作一聲如釋重負的、帶著哽咽的長歎：“好……好兒子……爸……回家！”
視頻掛斷。李玄策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窗外，五月的陽光正好，金輝灑滿庭院，幾株高大的銀杏樹新葉翠綠欲滴。他走到窗邊，抬手輕輕拂去眼角殘留的濕意，望向南方天際。那裡，是父親即將歸來的方向。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在一張空白便箋上，鄭重寫下：
＞“歸巢”計劃啟動：
＞核心：李長庚教授全職回國。
＞目標：整合頂尖資源，組建國家戰略能源與前沿科技融合實驗室名稱待定）。
＞原則：安全、高效、尊重個人意願、發揮最大價值。
＞責任人：李玄策。
筆尖在紙上留下沉穩的印記。他仿佛看到，父親這輪漂泊海外數十載的“長庚星”，正穿透重重雲霧，堅定地向著神州大地、向著家的方向，緩緩歸航。這不僅是一位遊子的落葉歸根，更是一位頂尖智者，將畢生智慧與赤忱，毫無保留地投向這片他魂牽夢縈的土地。李玄策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與暖流。父親的歸來，將為他正在構築的“大安全”體係，注入最堅實的智慧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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