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四合院裡的老槐樹篩下最後幾縷碎金,蟬鳴聲稠得化不開,卻壓不住前院飄來的陣陣飯菜香。糖醋排骨的酸甜混著炸茄盒的焦香,還有一絲清爽的拍黃瓜蒜味,勾得人肚裡的饞蟲直鬨騰。李天樞像隻小陀螺,圍著院子中央的石桌石凳轉圈,時不時踮腳朝垂花門張望。
“爺爺,鐵柱伯伯他們啥時候來呀?”他手裡攥著根煮得金黃的嫩玉米,那是特意給客人準備的。
李長庚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手裡搖著一柄老蒲扇,目光溫和地看著小孫子。一天的休整,洗去了旅途的風塵,卻洗不亮眼底深處那層沉澱了數十年的疏離。他看著眼前這煙火氣十足的院落,聽著廚房裡鍋鏟碰撞的脆響,感受著腳下青磚傳來的踏實涼意,一切都真實得近乎虛幻。“快了,快了,”他聲音放得輕緩,帶著一種重新學習融入的謹慎,“你鐵柱伯伯嗓門大,人還沒到,聲兒準先到。”
話音未落,垂花門外果然響起一陣洪亮的笑聲,如同夏日裡滾過一陣悶雷,震得槐樹葉都仿佛抖了抖。“哈哈!老李!玄策!我們來啦!”
王鐵柱的身影當先撞了進來。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背心,露著兩條黝黑結實的臂膀,手裡提著兩個沉甸甸的塑料袋,一邊是油亮亮的東北紅腸,一邊是幾罐冰鎮的哈啤。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鬢角也染了霜,可那股子車間裡淬煉出的爽利勁兒,半點沒丟。他一眼就看見廊下的李長庚,腳步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多了幾分鄭重和不易察覺的局促:“哎喲!老爺子!您老可算回來了!路上辛苦辛苦!”
跟在後麵的是周衛國,還是一副精乾模樣,穿著熨帖的淺色poo衫,提著一個精致的果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笑容得體:“李叔,歡迎回家。”目光掃過院子,落在剛從廚房端著一盤金黃炸茄盒出來的李玄策身上。李玄策脫了那身標誌性的深色西服,隻穿了件普通的藏青色圓領t恤,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腰間還係著方清墨那條碎花小圍裙,額角沾著點細密汗珠,煙火氣十足。
“鐵柱,衛國,快進來坐!就等你們開席了!”李玄策笑著招呼,隨手把茄盒放在石桌上,動作自然得如同當年在防汛站食堂幫工打飯。
王鐵柱幾步上前,習慣性地就想去拍李玄策的肩膀。手剛抬到一半,目光觸及對方那沉穩如山嶽的氣度,以及雖著便裝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動作不由得在半空僵了僵。一絲微不可查的複雜情緒掠過眼底——是距離感?還是敬畏?李玄策卻像是腦後長了眼睛,極其自然地側過身,主動迎上那隻帶著厚繭的大手,結結實實地讓它在自己肩頭拍了個響亮。
“啪!”
一聲脆響,仿佛拍散了空氣中那點無形的隔膜。
“行啊老李,這身板,比咱廠裡那淬火的特種鋼還硬實!”王鐵柱的嗓門又恢複了洪亮,那點微妙的局促瞬間被這熟悉的一拍拍得煙消雲散。他這才徹底放鬆下來,目光轉向李玄策腰間的碎花圍裙,咧嘴大笑:“嘿!堂堂大部長,在家也得圍這個?嫂子調教得好啊!”
方清墨正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冬瓜排骨湯出來,聞言抿嘴一笑,眼波流轉間嗔了李玄策一眼:“他呀,也就炸個茄盒還拿得出手。”燈光落在她柔和的側臉上,鬢角幾絲碎發被汗氣微微濡濕,透著溫婉的煙火氣。
李念墨安靜地擺著碗筷,動作輕巧利落。她笑著招呼:“鐵柱叔,衛國叔,快坐。爺爺,您坐主位。”她將李長庚引到石桌的上首。石桌是老榆木的,年頭久了,桌麵光滑溫潤,映著廊下暖黃的燈光。
冰鎮的啤酒倒進粗瓷大碗裡,泛起雪白的泡沫。紅腸切片碼得整齊,油光發亮。炸茄盒金黃酥脆,冒著熱氣。家常的菜肴擺滿了一桌,沒有山珍海味,卻彌漫著最熨帖人心的味道。
“來!老爺子,玄策,衛國,還有念墨丫頭,天樞小子!”王鐵柱端起盛滿啤酒的粗瓷碗,聲音洪亮,“這第一碗,敬老爺子回家!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給盼回來了!乾了!”他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大半碗啤酒瞬間見了底,喉結有力地滾動著,嘴角溢出點白沫,抬手一抹,說不出的豪爽痛快。
李長庚端著碗,看著碗中琥珀色的液體和翻騰的泡沫,再看看眼前這群鮮活的人。王鐵柱的粗獷直率,周衛國的沉穩內斂,兒子眼底放鬆的笑意,兒媳溫婉的忙碌,孫女沉靜的體貼,孫子好奇的大眼睛……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而溫暖的網,將他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他學著王鐵柱的樣子,也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帶著麥芽的微苦滑入喉嚨,陌生的刺激感讓他微微蹙眉,隨即卻感到一股奇異的暖意從胃裡升騰起來,驅散了心底最後一絲寒意。他放下碗,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好,好酒!痛快!”
“爺爺,吃茄盒!爸爸炸的!”李天樞費力地夾起一塊最大的炸茄盒,顫巍巍地放到李長庚麵前的碟子裡,小臉上滿是獻寶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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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謝謝天樞!”李長庚心頭一暖,夾起茄盒咬了一口。外酥裡嫩,茄肉軟糯,肉餡鮮美,簡單的家常味,卻勝過世間珍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徹底熱絡起來。夏夜的微風帶著槐花的淡香,吹散了白天的燥熱。螢火蟲在牆角草叢裡明明滅滅,像撒落的星子。
“玄策,你還記不記得九七年夏天,咱們在哈一精那次?”王鐵柱幾碗啤酒下肚,臉上泛著紅光,話匣子徹底打開,“那鬼天氣,熱得車間跟蒸籠似的!咱廠裡那幾台老毛子的老爺車床,軸瓦燙得能煎雞蛋!工人們汗流浹背,怨氣衝天,眼瞅著就要撂挑子!”
李玄策夾了一筷子清炒豆苗,嘴角噙著笑意:“怎麼不記得?你當時急得嘴角都起泡了,跑來找我。”
“可不嘛!”王鐵柱一拍大腿,“你當時是防汛站副處長了吧?我尋思你這搞防汛的,管天管地也管不著咱車間熱不熱啊?結果你倒好,二話不說,跑去跟後勤老劉頭嘀咕了半天。嘿!你猜怎麼著?”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環視眾人。
方清墨給李長庚盛了半碗湯,笑著接話:“他是不是把防汛站儲備的降溫冰塊給弄過去了?”
“哎喲!嫂子你可真神了!”王鐵柱豎起大拇指,“沒錯!那家夥,一車車的冰塊,冒著白氣就拉進車間了!直接敲碎了鋪在機床基座周圍,還弄來幾台大功率的工業風扇對著吹!那涼氣兒一上來,嘿,工人們立馬眉開眼笑!老毛子的機床也消停了,那效率,蹭蹭往上漲!老廠長後來知道了,直誇你小子腦瓜子活絡,是塊當廠長的料!”他看向李玄策,眼裡滿是感慨,“那時候,誰能想到你小子後來真當了咱沈陽一廠的廠長,再後來……”他頓了頓,沒往下說,隻是端起碗,“來,敬咱李廠長當年的冰塊!”
李玄策笑著與他碰碗,碗沿發出清脆的“叮”聲。他看向父親,解釋道:“防汛物資調用有嚴格規定,但那批冰是臨期儲備,本就要更換,報備後合理利用,不算違規。關鍵時候,解決問題不能隻盯著條條框框。”他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舉重若輕的從容。
李長庚靜靜聽著,看著兒子在燈光下沉穩的側臉。冰塊解困,看似小事,卻蘊含著洞察需求、靈活變通、善用資源的智慧。這份在基層淬煉出的務實與機變,或許正是他能走到今天的重要基石。
“說到‘關鍵時候’,我也想起一事兒。”周衛國放下筷子,扶了扶眼鏡。他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帶著物流行業特有的精準。“大概是零五年吧,我剛調到德迅負責華東區危險品運輸安全督導沒多久。一次,一批劇毒化工原料,從德國漢堡港經海運轉陸運到滬上,手續齊全,但我在複核路線和應急預案時,發現其中一段陸路運輸計劃經過一個大型地下水源地的敏感區上方。雖然出事概率極低,但萬一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後怕:“我緊急叫停,要求更改路線。可德國總部那邊不乾,說合同簽死了,改線成本巨大,時間也來不及,堅持原方案。兩邊僵持不下,眼看就要違約,壓力山大。實在沒轍了,半夜給玄策打電話訴苦。他那會兒剛進國安部吧?”
李玄策點點頭,夾了塊排骨放到父親碗裡,示意他嘗嘗方清墨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