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後的蘆山,仿佛被一隻巨手反複揉捏蹂躪過,滿目瘡痍。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積蓄了兩天的暴雨終於在午後時分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廢墟上,激起渾濁的水花,衝刷著斷壁殘垣間的血跡和塵埃,彙聚成一條條渾濁的溪流,肆意流淌。雨水混合著泥土和瓦礫的腥氣,以及消毒水和隱約的屍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屬於災難的氣息。
在龍門鄉外圍一處地勢低窪的山穀,情況更加危急。持續的強降雨和上遊山體滑坡堵塞了原本的河道,一個巨大的堰塞湖正在快速形成!渾濁的泥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如同一頭貪婪的巨獸,吞噬著周圍的殘存植被和散落的廢墟碎片。水麵距離臨時安置災民的低窪區域隻有不到十米的垂直高度,一旦潰決,下方數千名剛剛經曆地震驚嚇、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將麵臨滅頂之災!
臨時搭建的堰塞湖應急指揮部帳篷裡,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帆布頂棚,發出沉悶的鼓點。方清墨站在臨時拚湊的沙盤前,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因為失血和疼痛而毫無血色,左肩處那截扭曲的鋼筋依舊觸目驚心地穿透防護服露在外麵,軍醫隻能做簡單的固定和止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混合著雨水,順著她額角不斷滑落。
她強撐著精神,目光銳利地盯著沙盤上那個不斷擴大的藍色水域標記。屏幕上,實時水文數據如同催命符般跳動。
“方院士!水位上漲太快!傳統沙袋構築速度根本跟不上!而且雨太大,土石太鬆…”一名渾身濕透的水利專家焦急地喊道,聲音淹沒在雨聲中。
“用‘蛛網’!”方清墨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她指向沙盤上幾處關鍵節點,“立刻調動所有儲備的蛛網材料!在迎水坡最薄弱處,按照預設的‘蜂巢’結構編織支撐網!快!”
“可是…方院士,蛛網材料設計是應對坍塌壓力,遇水膨脹特性還在實驗階段!這麼大的水量衝擊…”一名工程師麵露難色。
“沒有可是!這是唯一能爭取時間的方法!”方清墨猛地一揮手,動作牽動傷口,她身體晃了一下,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卻立刻穩住身形,眼神如刀鋒般掃過眾人,“立刻執行!同時準備爆破分洪預案!蛛網遇水膨脹,反而能增強其韌性和抗衝擊能力!這是它證明自己的時候!”
命令下達,早已待命的工程兵和科研人員立刻頂著瓢潑大雨衝向最危險的湖岸線。巨大的卷軸狀“蛛網”材料被迅速展開,在泥濘濕滑的斜坡上艱難鋪設。雨水瞬間浸透了灰白色的材料,它立刻如同活物般開始膨脹、增厚!戰士們和工程師們喊著號子,在齊膝深的泥水中奮力拖拽、固定著這些膨脹變重的“生命之網”。冰冷的雨水抽打著他們的臉龐,泥漿灌滿了膠鞋,沉重的纖維在巨大的拉力下深深勒進他們的手掌和肩膀!
一名年輕的戰士,雙手死死拽住一根繃得筆直、如同鋼纜般的粗壯蛛網纖維,試圖將它固定在預設的錨點。纖維在雨水的浸泡和巨大的拉力下變得異常堅韌、粗糙。他咬著牙,身體向後傾斜,雙腳在泥濘中蹬出深深的溝壑,手掌很快就被勒破,鮮血混著雨水,順著粗糲的纖維流淌下來,滴落在泥漿中。而就在他奮力拖拽的蛛網材料下方,一個被雨水浸透的壓縮餅乾包裝袋被半埋在泥裡,包裝袋上那枚“鑄犁為劍”的朱紅篆印,正被戰士滴落的鮮血和渾濁的雨水反複衝刷,印文“守望相助”四個古樸的大字,在血水與泥漿的浸染下,顯得格外刺目而悲壯。
距離堰塞湖幾公裡外,一處相對完整的廠房被改造成了臨時醫療中心。巨大的空間裡擠滿了傷員和疲憊不堪的醫護人員。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傷口的腐味,呻吟聲、呼喊聲、醫護人員急促的指令聲交織在一起。
王秀芹坐在角落一張簡陋的折疊凳上。她的額頭和手臂上纏著浸血的紗布,臉上還殘留著擦傷和淤青。一名年輕的女軍醫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給她手臂上一道較深的傷口縫合。傷口是在昨天救孕婦時被碎石劃破的。
“阿姨,您忍一下,馬上就好。”軍醫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溫柔。
“沒事…閨女,你縫吧,我不怕疼。”王秀芹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她微微側著頭,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忙碌的醫療棚。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沉重,卻也讓她那顆曾經迷失的心,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方向。她不再是那個隻圍著女兒女婿轉、被人嘲笑的糊塗老太太,她在這裡遞過紗布,安撫過哭喊的孩子,給傷員喂過水…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感到自己“有用”。
軍醫的縫合針穿過皮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王秀芹隻是微微蹙了蹙眉,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根斷裂的懷表鏈殘端。斷裂的懷表,此刻正被一根輸液管上的塑料卡子臨時固定在旁邊的輸液架上。布滿裂痕的表殼玻璃下,停擺的指針固執地指向80246。表蓋內側,李長庚年輕溫煦的笑容,透過玻璃的裂痕,靜靜地看著這忙碌而悲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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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醫療棚角落一個連接著應急電源的破舊收音機裡,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後,突然傳出了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純淨的童聲歌聲:
“外婆在哪裡呀…外婆在哪裡…
外婆在那遙遠的地方…
那裡有座小小的山…
山上開著小小的花…”
歌聲稚嫩、跑調,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如同穿透層層陰雲的一縷微弱陽光,瞬間刺穿了醫療棚內壓抑的嘈雜!
王秀芹的身體猛地一僵!她幾乎是從凳子上彈了起來,縫合的針線瞬間繃緊,帶得她傷口一陣劇痛,她卻渾然不覺!她猛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破舊的收音機,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放大!
是小輝!是張小輝的聲音!
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認得出!那是她教給小輝的,她小時候哄李玄策和李月竹睡覺時唱的童謠!她以為小輝早就忘了!她以為…她以為小輝隻記得那個拋棄他的媽媽和爸爸…
歌聲斷斷續續,顯然信號不穩,夾雜著雜音,卻頑強地一遍遍重複著那幾句簡單的歌詞:
“外婆在哪裡呀…外婆在哪裡…
外婆在那遙遠的地方…”
王秀芹再也控製不住,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塵土,滾滾落下。她看著收音機,仿佛透過那簡陋的塑料外殼,看到了遠在北京複健中心裡,那個蒼白瘦弱卻努力唱著歌的孩子。她仿佛能看見他唱歌時,因為用力而微微漲紅的小臉,看見他眼中對“外婆”的思念和依賴。
“小輝…外婆在這兒…外婆在這兒啊…”她喃喃自語,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枯瘦的手顫抖著伸向收音機,仿佛想觸摸那虛無縹緲的歌聲。斷裂的懷表鏈殘端,隨著她身體的顫抖而輕輕晃動,輸液架上,懷表裡李長庚的笑容,在淚眼朦朧中,似乎也變得格外溫柔。
“北辰”指揮中心,巨大的屏幕上正顯示著蘆山地區的實時氣象和水文圖,暴雨的覆蓋範圍如同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李玄策站在屏幕前,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卻緊緊盯著龍門鄉堰塞湖的模型和旁邊標注的《水經注》古河道圖。
“報告!方院士那邊傳來消息,蛛網堤壩初步成型,但膨脹速度跟不上水位上漲!請求執行分洪預案!”通訊兵的聲音急促。
李玄策的目光在古河道圖和實時衛星圖上飛速切換。那本古老的《水經注》電子模型上,清晰地標注著一條早已被曆史塵埃掩埋的、名為“高梁水”的古河道支流。它從龍門鄉東側的山脊後蜿蜒而過,最終彙入下遊更寬闊的河道。
“《水經注·卷三十三》:‘江水又東,過高梁山,高梁水注之…水西出高梁山…’”李玄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在誦讀古老的箴言,又像是在進行最後的推演,“高梁水古道雖淤,但山脊最薄處不足二十米!炸開它!讓洪水改道古河道!”
他猛地轉身,對著通訊器,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釘截鐵:“命令!爆破分隊立刻行動!目標:龍門鄉東側山脊坐標點!參照《水經注》高梁水故道走向!務必確保下方龍門鄉安全!同時通知下遊所有村鎮,準備應對洪峰!”
命令如同閃電般傳遞出去。滂沱大雨中,一隊身背沉重裝備的爆破手,如同逆流而上的黑色箭頭,艱難地向東側山脊預定位置攀爬。他們的腳下,是咆哮著上漲的堰塞湖濁流,身後,是數千名在風雨飄搖中等待希望的幸存者。而那首由李念墨在後方緊急架設的臨時廣播站播放、穿越了千山萬水的童稚歌聲,還在醫療棚的收音機裡,在王秀芹淚流滿麵的聆聽中,在無數驚魂未定的災民心頭,一遍遍,微弱卻頑強地回蕩著:
“外婆在哪裡呀…外婆在哪裡…
外婆在那…平安的地方…”
懸命一絲,係於科技與血肉的搏鬥,係於古老智慧的指引,更係於血脈深處那一聲穿越廢墟的、至純至真的呼喚。雨幕如織,天地蒼茫,而希望,就在這最深的絕望裡,如同蛛絲般堅韌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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