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風,掠過西疆遼闊而蒼茫的土地,本該帶來春末夏初的暖意,卻在喀什噶爾老城的一角,裹挾著焦糊味和隱隱的喧囂。清真寺那標誌性的藍色穹頂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與周圍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形成刺目的對比。
李玄策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車旁,眉頭緊鎖。國安部常務副部長的深色夾克沾滿了塵土,連日的奔波在他眼瞼下刻下濃重的陰影。他剛結束與當地長老的艱難溝通,空氣中殘留的催淚瓦斯辛辣氣味刺激著鼻腔,遠處傳來的零星呼喊聲,像鈍刀一樣切割著這片古老土地的和弦。
“部長,情況不妙。”行動組長周衛國快步走來,這位昔日的老同學,臉龐被西疆的烈日曬得黝黑,眼神裡是軍人特有的堅毅和此刻的凝重,“有確切情報,第三股勢力的人在幾個關鍵巷口煽動,把經濟糾紛往宗教矛盾上引,人群情緒很激動,尤其是年輕人。他們…利用了巴哈爾犧牲的悲情。”提到那個犧牲在敵特木卡姆諧波武器下的維族女戰士,周衛國的聲音低沉下去。
李玄策的目光投向那座宏偉的清真寺,陽光在它精美的磚雕和彩繪上跳躍,那是數百年信仰與藝術的結晶。此刻,它卻成了風暴眼。他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混雜著塵土、硝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這片土地的獨特香料氣息。“知道了。按第二預案,收縮警戒線,把外圍看熱鬨的群眾引導出去。讓‘阿凡提’小隊準備好。”
“阿凡提”小隊是周衛國精心組建的,由精通維漢雙語的國安乾警和當地深孚眾望的民間調解員組成,專門負責在最敏感時刻進行溝通疏導。李玄策深知,硬碰硬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讓那躲在暗處的“第三股勢力”得逞。他需要的,是穿透喧囂的迷霧,抵達人心深處那被恐懼和憤怒暫時遮蔽的、對和平安寧的渴望。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沒有帶警衛,隻身朝著清真寺方向,人群最密集、情緒最沸騰的巷口走去。他的步伐沉穩而堅定,每一步都踏在碎石鋪就的古老路麵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喧鬨的人群漸漸注意到了這個逆流而上的身影,認出他身份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敵視、懷疑、好奇的目光交織成網,落在他身上。
走到距離人群核心約十米處,李玄策停下了腳步。他沒有用擴音器,隻是用清晰而沉穩的聲音,以漢語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嘈雜:“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請安靜一下!”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憤怒、或茫然、或年輕氣盛的臉龐。
人群的喧囂為之一滯,無數雙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李玄策沒有立刻解釋,沒有承諾,更沒有指責。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麵對著那座象征著信仰與淨土的清真寺,麵對著眼前激動的人群,雙膝微曲,跪了下來。不是叩拜,而是一種融入骨髓的尊重與謙卑的姿態。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愣住了,連那些被煽動得最激烈的年輕人也一時噤聲。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深藍色錦緞包裹的小冊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一本年代久遠、紙張泛黃的《古蘭經》。他雙手捧著經書,舉至額前,如同捧起最珍貴的聖物。然後,他開始誦讀。不是漢語,而是流利而充滿韻律的阿拉伯語,念誦著《古蘭經》第24章“光明篇”annur)的經文:
“????????????????????????????????????…”“真主是天地的光明…”)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撫慰人心的力量,在寂靜下來的巷子裡回蕩。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手中的經書上,仿佛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經文講述著真主的光明指引迷途者,講述著誠信、潔淨、遠離誹謗與罪惡,講述著家庭和睦與社會公正。每一句,都像清泉,試圖洗滌被仇恨和謊言蒙蔽的心靈。
人群徹底安靜了。有老者顫巍巍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渾濁淚水;有年輕人緊握的拳頭,在經文的韻律中不自覺地鬆開了幾分;抱著孩子的婦女,下意識地將孩子摟得更緊,眼神複雜地望著那個跪在塵埃中的身影。清真寺的阿訇站在台階上,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閉目凝聽,臉上露出深深的動容。
當李玄策念誦到關於驅散黑暗、帶來光明的段落時,一位須發皆白、穿著傳統長袍的維族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撥開人群,走到了李玄策麵前。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眼神卻異常清亮。他靜靜地聽完李玄策誦完一段,然後伸出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從自己長袍的內袋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塊布料。
那不是普通的布料,而是名貴的艾德萊斯綢的殘片。絲綢本身絢麗的色彩和複雜的花紋依舊奪目,但在那鮮豔之上,卻浸染著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乾涸凝固的印記——那是血,人的血。
老人的手指微微顫抖,指著那血痕。血跡並非隨意潑灑,在絲綢獨特的紋路襯托下,竟隱約勾勒出一隻展翅欲飛的鴿子的輪廓!雖然抽象,但那象征和平的意象卻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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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老人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對李玄策說,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看…巴哈爾的血…沒有白流。她的血…畫出了和平鴿…”老人的眼眶濕潤了,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滑落,“她是我們所有人的女兒…她的血,不該成為仇恨的種子…它應該…開出和平的花…”
李玄策抬起頭,看著老人手中的綢片,看著那由熱血“繪製”的和平鴿,喉頭滾動了一下。他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綢片,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柔滑與血跡的粗糲。他將綢片輕輕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年輕生命最後的搏動與對故土的摯愛。
“阿達父親),”李玄策也用上了尊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巴哈爾是英雄,是這片土地忠誠的女兒。她的血,我們不會忘記。她的願望,我們一定實現。和平,安寧,是這裡所有人,也是巴哈爾,最深切的盼望。”
他捧著染血的艾德萊斯綢,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人群,聲音不大,卻帶著千鈞之力:“有人想用陰謀和鮮血撕裂我們的家園,撕裂我們兄弟姐妹的情誼!看看這塊綢子!看看巴哈爾用生命畫出的和平鴿!我們能讓她的血白流嗎?能讓親者痛,仇者快嗎?”
“不能!”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接著是更多、更響亮的回應,彙成一股堅定的聲浪,“不能!不能!”
緊張的氣氛,在這染血的和平鴿和信仰的光輝麵前,開始悄然溶解。敵特精心煽動的仇恨之火,被這突如其來、源自生命與信仰最深處的力量,澆滅了大半。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蘆山地震災區,臨時安置點的帳篷區彌漫著消毒水、塵土和炊煙混合的氣息。陽光透過帆布頂棚的縫隙灑下,形成一道道晃動的光柱。
在一頂稍大的、作為臨時婦女互助點的帳篷裡,氣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寧靜與韌性。王秀芹坐在一個小馬紮上,背挺得筆直,雖然眉宇間還殘留著失去女兒的痛楚和連日奔波的疲憊,但眼神裡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近乎虔誠的專注與平和。
她的麵前圍坐著七八位來自不同村寨的婦女,年齡各異,臉上都帶著災難留下的創傷與茫然。王秀芹手中拿著一塊素色的棉布,手指捏著一根細小的繡花針。她的手指不再像年輕時那般靈巧,甚至因為不久前在廢墟中扒挖救人,指甲裂開,指腹上還貼著創可貼,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和遲緩。每一次穿針引線,都需要更久的凝神,手臂也微微顫抖。
但她繡得極其認真。針尖在布料上輕盈地起落,帶著一種沉穩的節奏。她繡的不是普通的花樣,而是一朵並蒂蓮。兩朵蓮花同根而生,相依相偎,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已然盛開,姿態優雅,線條流暢。
“看,姐妹們,”王秀芹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帶著她曾經作為民辦教師的那份循循善誘,“這針腳要密,要勻…從花心這裡起針…對,就像這樣…花瓣要一層層往外鋪開…力道要柔,不能急…”她一邊示範,一邊耐心地指導著身邊一位年輕的、手指粗糙的羌族婦女。
她的話語很樸素,沒有大道理,隻是專注於手中的針線活。但在這專注的傳遞中,一種無聲的力量在流淌。婦女們看著那朵在王秀芹手中逐漸綻放的並蒂蓮,又看看自己手中歪歪扭扭的針腳,眼神中的麻木和悲傷,漸漸被一絲微弱的光亮取代。笨拙的模仿,專注的學習,成了她們暫時逃離巨大悲痛、尋求內心平靜的唯一方式。
帳篷裡很安靜,隻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沙沙”聲,偶爾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啜泣或嬰兒的啼哭。
王秀芹繡完一片花瓣,輕輕舒了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拿起放在膝頭的一塊舊手帕——正是那方在廢墟中包裹過嬰兒、後來又作為針灸救命信物的、同樣繡著並蒂蓮的手帕——擦了擦汗。她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手帕的一角,那裡有幾道用極細的、近乎同色的絲線繡出的、極其隱蔽的折線符號。
沒有人注意到,當王秀芹在教導大家如何讓花瓣邊緣更自然、如何藏線頭時,她的針腳走向,會偶爾、極其巧妙地沿著布料上一些看似無意的褶皺或經緯線,繡出一些極其微小、形狀特殊的節點和連接線。這些節點和連接線,與她放在旁邊小凳上、一張折疊起來的、由方清墨團隊提供的簡易“輕型抗震結構支撐點示意圖”上的標記點,有著驚人的幾何對應關係。
她並非刻意為之。這更像是一種深植於骨髓的習慣——一個曾經在鄉村學校,用最簡陋的教具粉筆、樹枝、甚至地上的石子)畫出複雜幾何圖形,隻為讓孩子們理解空間概念的民辦教師的本能。隻是此刻,這本能被賦予了更深沉的意義。她在用絲線縫合創傷的同時,也將一種重建家園的堅韌和智慧,無聲無息地編織了進去。每一針,都帶著對逝者的哀思和對生者的期盼;每一線,都係著對過往錯誤的救贖和對未來的微弱期許。
當一位年輕的母親終於笨拙地繡出一片勉強像樣的蓮葉,臉上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微弱的笑容時,王秀芹抬起頭,望向帳篷外。西疆的風沙吹不到這裡,但她的心,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感受到了那片土地上,兒子正在經曆的驚濤駭浪。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朵並蒂蓮,手指輕輕拂過花瓣,像是在撫摸一個遙遠的、需要縫合的傷口,也像是在傳遞一份無聲的、遲來的支持。
陽光在繡繃上跳躍,針尖閃爍著微芒。帳篷裡的“沙沙”聲,與遠方西疆清真寺前漸漸平息的喧囂,在五月的風中,共同訴說著一個關於破碎與縫合、黑暗與光明、仇恨與救贖的故事。金甌雖缺,但總有人,在用最樸素的方式,一針一線,一心一念,努力將它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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