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緩緩浸染了這座北方小城。一輪渾圓的月亮懸在墨藍天鵝絨般的夜幕上,清輝遍灑,將李家那座安靜的小院籠罩在一片朦朧而溫柔的銀霜裡。院角那棵有些年歲的石榴樹,枝葉間已沉甸甸地墜滿了裂開嘴的石榴,月光給它們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像掛了一樹小小的紅燈籠。空氣裡浮動著桂花清冽的甜香,絲絲縷縷,纏繞著院牆外偶爾飄來的孩童追逐嬉鬨聲,將這中秋夜烘托得格外寧靜,也格外……寂寥。
廚房的燈亮著,是這夜色裡最溫暖的一簇光暈。王秀芹係著那條洗得發白、邊角有些磨損的舊圍裙,正站在案板前。她微微佝僂著背,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麵粉細膩的粉塵在燈光下飛舞,沾在她鬢角幾縷灰白的發絲上。她用力揉搓著盆裡的麵團,手腕轉動,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麵團在她手下漸漸變得光滑、柔韌,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她取過一隻粗瓷小碗,裡麵是精心剝好、炒香又碾碎的花生仁、芝麻、核桃,還有切得細碎的冰糖和青紅絲——這是最傳統、也最費功夫的五仁餡料。她的手指帶著長久勞作留下的粗糙,此刻卻異常靈巧地將餡料仔細包裹進油潤的麵皮裡,再用小小的木模具壓出花紋繁複的月餅生坯。
爐灶上的蒸鍋“噗噗”地噴吐著白汽,水汽氤氳,彌漫在小小的廚房裡,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她眼中深藏的落寞。李長庚,她失蹤了整整三十年的丈夫,最愛吃的就是她做的這種老式五仁月餅。多少個月圓之夜,她隻能對著空蕩蕩的座位,放上一塊冰冷的月餅。今年,案板上這些圓滾滾的月餅,終於不再是無人認領的祭品。可那個該回來的人,此刻又在哪片海、哪片天空下呢?還有兒子玄策……她輕輕歎了口氣,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哽在喉嚨口。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打破了廚房裡沉沉的思緒。
“媽!我們回來了!”方清墨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像一陣清新的風驅散了屋內的沉滯。她手裡提著幾盒包裝精美的時興月餅和水果,身旁緊跟著一個小小身影,像顆小炮彈似的衝了進來。
“奶奶!”李天樞脆生生地喊著,一頭撲進王秀芹懷裡,小腦袋親昵地蹭著她的圍裙,帶來一股外麵夜風的涼意和孩童特有的奶香。
王秀芹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沾著麵粉的手,蹲下身,將孫子緊緊摟住。那份溫熱的、真實的觸感,瞬間衝淡了心頭的寒涼。“哎喲,奶奶的小天樞!快讓奶奶看看,長高了沒?”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臉上卻不由自主地綻開笑容,眼角的皺紋像菊瓣一樣舒展開,手指憐愛地撫摸著孫子細軟的頭發。方清墨站在門口,微笑著看著這一幕,燈光勾勒出她溫婉的側影,她輕輕放下手中的東西。
“媽,又在做爸愛吃的五仁月餅了?”方清墨走近,看著案板上排列整齊的月餅生坯,溫言道,“您的手藝,外麵那些花裡胡哨的再貴也買不來這味道。”
王秀芹被兒媳的話說得心頭一暖,隨即又湧上更深的愧疚。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在圍裙上搓著手:“清墨啊……以前……以前是媽糊塗,被豬油蒙了心,委屈你了,也委屈了玄策……”話沒說完,聲音就哽住了,眼圈微微泛紅。這遲來的歉意,在兒媳溫和包容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方清墨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婆婆那雙粗糙卻冰涼的手,她的掌心溫暖而有力。“媽,都過去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像月光一樣流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玄策他……心裡都明白的。隻是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壓得他有時喘不過氣來。您彆怪他。”她拉著婆婆在廚房角落的小板凳上坐下,自己也搬了個矮凳坐在對麵。
小天樞好奇地踮起腳尖,扒著案板邊緣,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個月餅生坯上凸起的花紋,留下一個淺淺的小坑。
“奶奶,這個月餅好硬呀!”他天真地嚷道。
“傻孩子,這是生的,蒸熟了才軟乎好吃。”王秀芹被孫子逗笑了,暫時拋開了愁緒,拿過一個蒸好的、散發著熱氣和香氣的月餅,掰下一小塊吹涼了遞給天樞,“嘗嘗奶奶的手藝。”
小天樞接過,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用力嚼著,眼睛亮晶晶的:“好吃!奶奶做的比爸爸買的好吃一百倍!”他含糊不清地讚美著,嘴角沾著細碎的餡料。
方清墨看著兒子,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隨即轉向婆婆,語氣自然而然地轉入了家常的關切:“玄策這次又是臨時被叫走的,部裡的事情,一波接一波,沒個消停。昨天通電話,嗓子都是啞的,說是錢荒那事兒剛摁下去,西疆那邊又有些新動向,還有好幾個跨國科技合作項目的安全評估壓在他案頭……他辦公室那盞燈,怕是又要亮到後半夜了。”她的話語裡沒有抱怨,隻有深深的心疼和不易察覺的擔憂。她拿起旁邊一個印著精美圖案的月餅包裝盒,拆開一塊奶黃流心的,用小刀細細切成小塊,又拿起一張糖紙,耐心地將一塊塊小月餅包好,動作細致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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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芹默默地聽著,手裡無意識地捏著一小團麵,目光落在跳躍的爐火上。火光映著她蒼老的臉龐,忽明忽暗。兒子工作的艱辛,她以前從未真正體諒過,甚至在他最需要家庭支持的時候,一次次用冷漠和怨懟將他推開。她隻記得他對月竹的“無情”,卻忘了他肩上扛著的是整個國家的安危。此刻,聽著兒媳平靜的敘述,那些遠在京城、她無法想象的沉重壓力,仿佛透過清墨的話語,沉甸甸地壓在了她的心上,帶著遲來的、尖銳的刺痛。她想起玄策少年時倔強清亮的眼神,想起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那短暫卻真實的喜悅,想起他結婚時自己心底那點彆扭的疏離……悔恨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有些窒息。
“他……不容易。”王秀芹最終隻低低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她站起身,走到蒸鍋旁,掀開鍋蓋,更加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她用筷子小心地將蒸得油亮飽滿、表皮透出誘人金黃色的五仁月餅一個個夾出來,放在鋪著乾淨籠布的竹匾裡晾著。那圓圓的月餅,像一個個小小的滿月。
堂屋中央,一張老舊的榆木方桌早已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王秀芹將精心擺好的月餅端了上來,占據中心位置的,正是那盤她親手做的、樸實無華的五仁月餅,旁邊點綴著方清墨帶來的幾樣精致點心。三副碗筷擺得整整齊齊。王秀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張空著的、屬於李玄策的位置。她猶豫了一下,眼神裡掠過一絲掙紮,最終,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竹匾裡最大、最圓潤的那個五仁月餅,輕輕推到了那個空位麵前的碟子裡。那動作緩慢而莊重,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虔誠。月餅穩穩地落在白瓷碟子中央,油潤的光澤在燈光下流轉。
方清墨看著婆婆的動作,心頭猛地一酸,一股暖流夾雜著澀意湧上眼眶。她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輕輕覆在婆婆放在桌沿那隻冰涼粗糙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那無聲的慰藉,勝過千言萬語。
李天樞正捧著一小塊奶奶給的五仁月餅吃得香甜,小嘴巴油乎乎的。他順著奶奶的目光也看向那個空位和那個大月餅,又抬頭望向院子裡那輪越升越高、光華如水的明月。清輝透過老式的木格窗欞,斜斜地灑落進來,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也溫柔地籠罩著奶奶寫滿歲月痕跡的側臉和眼中閃爍的晶瑩。
小家夥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忽然放下手裡的月餅,伸出小手指著窗外那輪皎潔的玉盤,用一種異常清晰、帶著孩童特有的純淨語調,認真地說:
“奶奶,您彆難過呀!爺爺跟我‘說’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稚嫩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屋裡顯得格外清亮,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爸爸在京城工作,爺爺……爺爺在很遠很遠的海那邊做大事,他們現在,都在看這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呢!和我們看的是同一個!我們一家人,都在月光裡團圓著呢!”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十個字,如同帶著某種古老而溫柔的魔力,瞬間擊中了王秀芹內心最深處、最柔軟也最荒蕪的角落。
她猛地一怔,身體有片刻的僵硬。隨即,一股洶湧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垮了長久以來築起的堤壩,酸澀直衝鼻尖,視線在刹那間徹底模糊。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小孫子。月光勾勒著孩子純真無邪的輪廓,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映著明亮的月光,也映著她自己淚光婆娑的臉。
天涯共此時……
長庚,玄策……還有眼前這個聰慧剔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孩子……
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喉嚨卻被巨大的、混雜著無儘悔恨、遲來的釋然以及洶湧愛意的洪流死死堵住。最終,她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隻是張開雙臂,將小小的李天樞緊緊地、緊緊地摟進懷裡。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把臉深深埋進孫子帶著奶香和月餅甜香的柔軟發頂,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迅速濡濕了孩子的頭發。那淚水,是苦的,是澀的,卻也在流淌過心田後,奇跡般地衝刷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溫暖。
方清墨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月光下相擁的祖孫倆,看著婆婆微微聳動的肩膀,看著兒子懵懂卻乖巧地依偎在奶奶懷裡。她自己的眼眶也早已濕潤,嘴角卻輕輕揚起一個溫柔而欣慰的弧度。她拿起一塊用糖紙細心包好的奶黃月餅,輕輕放在婆婆麵前的小碟子裡。
院中,月光如水,澄澈明淨,將小院洗練得如同溫潤的玉盤。那輪懸於中天的明月,靜靜地俯瞰著萬家燈火,也溫柔地擁抱著這個小小的院落裡,剛剛彌合的裂痕與無聲流淌的深情。桂花的香氣在涼夜中愈發清甜悠遠,絲絲縷縷,纏繞著親情的紐帶,飄向遙遠的天際,仿佛真的能將分隔天涯的親人,在這一刻,於清輝之下,心意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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