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意未散,國安部大樓窗外幾株玉蘭卻已頂著寒風結出毛茸茸的花苞。李玄策站在辦公室窗前,手中那份民間經濟分析報告仿佛有千鈞重——基層反饋的信息比他預想的還要嚴峻。
“李部,三線地產庫存壓頂,鋼貿圈連環擔保快崩了!”經濟安全中心的小陳遞上剛跑出的模型初稿,手指無意識在咖啡杯上敲擊,“傳導鏈條推演結果…太嚇人了。”
李玄策目光落在屏幕上血紅色的風險熱力圖,指尖劃過某個三線城市時停頓了一下——去年防汛演習去過那裡,江邊新樓盤空得能聽見回聲。
“把周衛國物流網的數據疊加上去,”他聲音沉靜,“看貨流斷點在哪。”
數據重新整合,屏幕上驟然亮起一片刺目紅光。他凝視著那片象征危機的顏色,緩緩從抽屜取出珍藏的紫砂壺,滾水注入的瞬間,氤氳熱氣模糊了屏幕上的警報色,卻清晰映出他眉間深鎖的川字紋。初春午後的國安部大樓,肅穆而安靜。窗外,幾株高大的玉蘭樹頑強地伸展著枝椏,毛茸茸的灰褐色花苞已在料峭寒風中悄然孕育,仿佛積蓄著破繭而出的力量,隻待暖風一至,便要綻出滿樹皎潔。李玄策並未留意這窗外細微的生命悸動。他立在寬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辦公室,身影被窗外漫進來的、尚帶寒意的天光勾勒出一道凝重的輪廓。手裡捏著的那份非正式渠道彙總的民間經濟分析報告,薄薄幾頁紙,卻仿佛浸透了鉛,沉甸甸地墜著他的心。指尖劃過紙張上那些帶著市井煙火氣的描述——“老王家的五金店,往年開春焊條能走兩卡車,今年半車都懸乎”、“西城那片新蓋的樓,晚上亮燈的窗戶,掰著手指頭都數得過來”、“聽說南邊幾個做鋼貿的大老板,互相擔保的圈子快兜不住了,銀行天天上門”……一行行樸素的文字,透著焦慮,也映照出冰山之下遠比官方統計數字更為嚴峻的現實。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漾開一圈漣漪。
篤篤篤。
敲門聲謹慎地響起,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努力壓製卻仍透出緊張的頻率。
“進。”李玄策沒有回頭,聲音沉穩依舊,聽不出波瀾。
門被輕輕推開,經濟安全分析中心的年輕骨乾陳默快步走了進來。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平板電腦和一份打印稿,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敲擊著另一隻手上端著的咖啡紙杯邊緣,發出細碎而急促的噠噠聲。他呼吸有些不穩,額角甚至滲出一點薄汗,顯然是一路小跑過來的。
“李部,”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他將平板電腦和報告同時放在李玄策那張寬大整潔的紅木辦公桌上,“第一輪深度壓力測試和風險評估模型的初步結果……跑出來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最直接也最觸目驚心的表達,“傳導鏈條的推演結果……有點,有點嚇人。”
李玄策終於轉過身。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臉上,映出眉宇間那道習慣性微蹙的刻痕。他沒有立刻去看那些數據和圖表,目光先是在陳默那張年輕卻緊繃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無聲的詢問與撫慰。陳默接觸到這目光,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敲擊咖啡杯的手指也停了下來,仿佛被那沉穩的力量定住了心神。
“坐,慢慢說。”李玄策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自己先坐回了寬大的皮椅裡。椅背發出輕微的皮革摩擦聲,像一聲沉穩的歎息。
陳默依言坐下,雙手將平板電腦屏幕點亮,推向李玄策的方向。屏幕中央,一幅色彩濃烈的三維熱力圖正在緩緩旋轉、延展。代表不同地域和行業的區塊,被染上了從象征安全的淺綠到代表極高風險的深紅等不同顏色。其中,幾塊標注著“特定三線城市房地產”、“區域性鋼貿集群”、“部分產能過剩基礎工業”的區域,那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正以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姿態,在代表全國經濟版圖的立體模型上蔓延、滲透,其邊緣不斷向周邊代表金融係統、就業市場乃至社會穩定的其他區域伸出危險的“觸須”,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傳導路徑。
李玄策的目光沉靜地掃過屏幕,像經驗豐富的船長審視著風暴來臨前詭譎的海圖。當他的指尖劃過熱力圖上某個被標記為“濱江”的三線城市區塊時,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去年夏天防汛抗洪綜合演習,他親自去過那座臨江而建的城市。演習間隙,他曾站在新落成的濱江大道上眺望。夕陽的餘暉裡,江對岸一片嶄新而密集的高層住宅區拔地而起,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然而入夜之後,那片璀璨燈火中,真正亮起燈火的窗口卻稀稀拉拉,像是鑲嵌在巨大黑色幕布上的幾粒微弱螢火,空曠得站在江這邊似乎都能聽到風吹過樓宇間帶起的、寂寥的回聲。當時心中那一點模糊的隱憂,此刻在這份冰冷的數據模型前,被驟然放大,變得無比清晰而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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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型隻是骨架,血肉在流動中才看得真切。”李玄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數據迷霧的力量。他修長的手指在平板邊緣輕輕敲了敲,“把周衛國那邊物流網絡的最新動態數據,尤其是大宗建材、基礎工業原材料和終端消費品的實時貨流變化,疊加上去。重點看流向這些風險區域的貨量斷崖點出現在哪裡,又在哪些看似無關的‘安全區’形成了異常的堰塞湖。”他的指尖精準地點向熱力圖上幾處暗紅區域的邊緣,“這裡,還有這裡,交叉比對。”
“是!馬上處理!”陳默精神一振,立刻拿起自己的通訊器,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操作起來,將指令清晰下達給分析中心的技術團隊。他的緊張感被具體任務的緊迫性衝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投入戰鬥的專注。
辦公室裡陷入短暫的寂靜,隻有陳默通訊器裡偶爾傳來的低聲確認指令的嗡鳴,以及窗外遠處城市模糊的車流聲。李玄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不斷變化、細節逐漸豐富的熱力圖上。那片象征濱江市地產困局的核心暗紅區域,在疊加了周衛國物流係統提供的實時數據後,邊緣驟然變得更加銳利和猙獰——多條代表建材鋼筋、水泥、大型工程設備)輸入的藍色“動脈”線條,在抵達該區域前便如同撞上無形的堤壩,流量急劇萎縮,幾近乾涸;而另一條代表“特定大宗商品”實為房產)輸出的紅色虛線,則完全陷入停滯狀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紅點”。更令人警惕的是,幾條代表資金流動的淡金色線條,正從這片暗紅區域的深處,如同潰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混亂地湧向周邊幾個原本顯示為“穩定”的次級城市區域,以及一個標注著“民間融資樞紐”的節點。那節點原本隻是淺黃色,在資金洪流的衝擊下,正迅速向危險的橙色轉變。
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和變幻的線條,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名為“穩定”的基石。李玄策的眉頭鎖得更緊,那川字紋仿佛刀刻斧鑿般深陷。辦公室裡空氣似乎也因這無聲的警報而變得粘稠滯重。他沉默了幾秒鐘,目光從屏幕上移開,投向自己那張寬大辦公桌靠牆一側的抽屜。那是一個設計簡潔、線條硬朗的深胡桃木抽屜,與整個辦公室的現代風格融為一體,卻莫名透著一股沉靜的氣息。
他拉開抽屜。裡麵沒有文件,沒有印章,隻有一隻被歲月摩挲得溫潤如玉的紫砂壺,靜靜地臥在特製的絲絨內襯上。壺是傳統的西施壺樣式,泥料是上好的底槽清,壺身飽滿圓融,色澤內斂深沉,隻在壺腹處被經年累月的茶水滋養出一片深褐色的、宛如潑墨山水般的天然茶漬,那是時光與茶湯共同繪製的勳章。這隻壺,還是當年在沈陽第一機床廠當廠長時,一位南方的老客戶所贈,跟隨他輾轉三峽、奧運安保、絲路地脈……風風雨雨二十餘載,早已成了他思緒沉潛時不可或缺的“老友”。
李玄策小心翼翼地將壺取出,放在桌上一方同樣浸潤了茶色的老竹茶盤上。又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同樣古拙的錫茶葉罐,揭開蓋子,裡麵是珍藏的、香氣內蘊的陳年普洱。他取茶、溫壺、投茶的動作一絲不苟,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專注。當滾沸的山泉水從電陶壺中傾瀉而下,注入紫砂壺內的瞬間,“嗤”的一聲輕響,緊壓的茶餅在高溫的擁抱下緩緩舒展。隨即,濃鬱醇厚的茶香混合著氤氳升騰的白霧,驟然在辦公室裡彌漫開來,像一隻溫暖無形的手,試圖撫平空氣中緊繃的弦。那嫋嫋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平板電腦屏幕上那片刺目猙獰的紅色警報區,仿佛為冰冷的數字災難蒙上了一層朦朧而溫情的薄紗。
然而,這暖意與茶香,卻絲毫未能融化李玄策眉宇間的凝重。白霧之後,他深邃的眼眸反而顯得更加清晰銳利,如同穿透迷霧的燈塔。屏幕上那片象征區域性地產崩盤引發連鎖反應的暗紅,在霧氣中扭曲、變形,卻頑固地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與記憶中濱江那片空寂樓盤的剪影重疊、放大。那無聲蔓延的危機傳導鏈,仿佛化作了三峽驚濤拍岸的洪峰,又似絲路地脈深處躁動不安的能量暗湧,帶著一種他極為熟悉的、毀滅性的韻律。指尖無意識地在溫熱的紫砂壺壁上輕輕摩挲,感受著那堅實而潤澤的觸感,一個清晰的概念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未病”已成屙疾,再不能等閒視之。
“陳默,”李玄策的聲音穿透茶霧,沉穩依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模型結果,結合物流數據、地方財稅簡報和民間借貸監測樣本,立刻整合。給我一份最核心、最直觀的‘風險樹狀圖’和‘壓力傳導時序推演’。重點標注出三個最可能首先斷裂的‘節點’,以及一旦斷裂,十二小時內、三天內、一周內可能波及的範圍和行業深度。”
他端起麵前剛剛斟滿的第一泡茶湯,橙紅透亮,醇香撲鼻。但他並未啜飲,隻是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液體,目光仿佛穿透茶湯,落在那無形的棋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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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繼續道,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準備兩份材料。一份是純粹的客觀數據推演報告,用最冰冷的數字說話,作為我們內部研判和向上呈報的基礎。另一份……”他微微停頓,似乎在尋找最恰當的表述,“另一份,要講‘故事’。用濱江老王建材店積壓的貨單、用西城那些晚上不敢開燈的新房、用南邊鋼貿圈裡那些輾轉難眠的老板們的歎息,把這些數據和模型背後的人間煙火、民生冷暖,具象化地編織進去。要讓人看到,這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最終會落在誰家的餐桌上,會熄滅哪盞為生計奔波的燈。”
陳默飛快地記錄著,眼神越來越亮,之前的緊張已被一種參與重大行動的使命感取代:“明白,李部!數據骨架和人間血肉,兩份材料,我親自盯著,保證最快速度完成!”
李玄策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玉蘭樹的花苞在微風中輕輕顫動,依舊沉默地孕育著綻放的力量。他端起茶杯,終於輕輕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滑入喉中,帶著歲月沉澱的醇厚與微苦,也帶著一股提神的醒銳。這份內部預警報告,將是他落下的一顆關鍵棋子。如何在不驚擾市場、不引發恐慌的前提下,將這“未病”的信號精準傳遞,引導各方力量進行一場“潤物無聲”的排險疏浚,將是比構建模型更為精妙的博弈。棋盤之上,無聲的硝煙已然彌漫,而他,必須為這盤關乎萬家燈火的棋局,謀定而後動。
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鈴聲在茶香彌漫的靜謐中顯得有些突兀。李玄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拿起聽筒,一個溫和而帶著點興奮的熟悉聲音傳來,瞬間衝淡了滿室無形的經濟硝煙。
“玄策啊,”是父親李長庚的聲音,背景裡隱約還有李天樞清脆的笑鬨,“念墨剛把她在加州理工參與的那個量子糾纏通訊模擬的新論文初稿發回來了,天樞這小子看了兩眼,非說他有個想法能讓糾纏態更穩定……你晚上要是能按時下班,回家吃飯?你媽今天親自下廚,燉了你最喜歡的蓮藕排骨湯,小輝下午作文得了獎,也嚷嚷著要念給你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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