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的海,醞釀著一種沉悶的寂靜。渤海灣上空,厚重的鉛雲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和遠洋特有的鹹腥,掠過“鯤鵬號”巨輪冰冷的鋼鐵甲板,嗚咽著鑽入其龐大的腹腔深處。在迷宮般的貨艙底層,一個特製的冷凍集裝箱如同鋼鐵墳墓,散發著刺骨的嚴寒。白霜在四壁和頂棚上厚厚地凝結,空氣冷得仿佛能將呼出的氣息瞬間凍成冰晶。應急燈投下慘淡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中央幾根沉默的、覆蓋著厚厚冰霜的粗壯檀香木。那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木料,色澤深褐,紋理細密如星圖,散發著一種沉鬱悠遠的異香——這香氣,曾在斯坦福那間被意外洞穿的實驗室舷窗框架上縈繞過,如今卻裹挾著刺骨的冰寒,彌漫在這生死攸關的囚籠裡。
周衛國蜷在集裝箱角落的陰影裡,厚重的防寒服也無法完全驅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小刀子刮過喉嚨。他用力搓著凍僵的手指,目光如鷹隼般鎖死在那些檀香木上。時間,每一秒都如同在冰麵上艱難爬行。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的冰寒,從身側的帆布工具包裡,緩緩抽出一柄造型奇特的冰鎬。鎬頭並非尋常鋼鐵的銀亮,而是泛著一種近乎烏黑的金屬光澤,那是王鐵柱用獨門秘法反複淬煉的特種鋼材。若在強光下細看,那鎬頭表麵淬火留下的奇異紋理,竟隱隱構成一幅微縮的古代田畝圖卷,溝壑縱橫,暗藏天地玄機。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冰鎬粗糙卻異常堅韌的木柄——深褐色的硬木上,一枚小小的、磨得鋥亮的柳釘深深嵌入其中。那柳釘,帶著三峽大壩初建時洪水的咆哮與鋼鐵的意誌,是當年那個年輕防汛局長李玄策)在滔天洪水中死守不退的見證,如今成了這柄破冰之器的脊梁。
周衛國雙手緊握木柄,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卻奇異地帶來一絲鎮定。他弓起身,積蓄著全身的力量,目光銳利如刀,鎖定了其中一根檀香木那看似渾然一體的中心。沒有呼喊,沒有預兆,所有的力量在瞬間爆發!冰鎬帶著撕裂空氣的低嘯,狠狠劈下!
“鏗——哢!”
一聲奇異而沉悶的裂響,並非純粹的金屬交擊,更像是某種堅固無比的秘密外殼被強行破開。冰鎬的尖端深深楔入了木心。就在裂口出現的刹那,異變陡生!
一片散發著幽幽藍光的精密電路板,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那電路紋路之複雜,遠超尋常,流淌著微弱卻令人心悸的能量光暈。
幾乎是同時,“嗤啦——!”一聲刺耳的爆響,一團幽藍得近乎妖異的火焰,毫無征兆地從裂口處猛烈噴湧而出!這火焰沒有尋常火焰的溫暖與橘紅,反而帶著一種極致的冰冷感,它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箱壁和覆蓋的霜花。
火焰並非無序燃燒。它在冰冷的金屬內壁上急速蔓延、勾勒,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精準操控的畫筆。線條清晰、立體,不過短短幾息,一幅詳儘到令人窒息的立體逃生路線圖,便在幽藍火光中灼燒顯現!港口結構、隱秘水道、暗流漩渦、明暗警戒點……纖毫畢現。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是,那跳躍的藍色火苗並非靜止,它們以一種獨特的、帶著強烈韻律感的節奏明滅、搖曳、升騰……
這節奏!周衛國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這節奏與他腦海中反複回蕩、幾乎刻入骨髓的那段旋律片段完美重合——正是幾個月前,那個在加州家中彈琴的神童侄子李天樞),在《彩雲追月》中那個被姐姐李念墨)敏銳捕捉到的、後來被證明蘊含關鍵信息的“失誤”小節!此刻,這冰冷的藍色火焰,仿佛在無聲地複刻著那架遙遠鋼琴的每一次琴鍵跳動。
“‘Ω’……”周衛國的目光死死釘在路線圖上一個極其險峻、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急轉彎處。那個彎道的形狀,如同一個巨大的、扭曲的希臘字母Ω。這個符號,他曾在絕密的簡報照片上見過——那正是李念墨婚戒上,那塊在粒子流中爆裂的翡翠留下的、獨一無二的、宛如命運刻痕的裂紋形狀!一股比集裝箱裡零下幾十度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這絕非巧合!這是跨越浩瀚太平洋、穿透層層封鎖與迷霧的精準呼應!老科學家的智慧、年輕生命的敏銳洞察、侄兒那近乎預知的天賦……所有散落的線索,都在這一刻,在這幽藍的死亡火焰中,凝聚成指向唯一生路的冰冷坐標。
千裡之外,津城。
秋分午後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金黃色,慵懶地流淌進一條深巷裡的老琴坊。空氣裡沉澱著陳年木料、生漆、鬆香混合的獨特氣息,厚重而寧靜,與“鯤鵬號”上的肅殺冰寒判若兩個世界。琴坊的主人,一位須發皆白、臉上刻滿歲月溝壑的老琴匠,正佝僂著背,全神貫注地伏在寬大的工作台上。他布滿老人斑卻異常穩定的雙手,正極其溫柔地侍弄著一張殘破不堪的唐代古琴——“焦尾”。傳說此琴乃先賢聞火中桐木爆裂之聲所救,尾部焦痕宛然,承載著千年的金石之韻與烈火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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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身傷痕累累,承載著無數時光的磨礪,尤其是琴首用以架弦的嶽山,更是缺了一角,露出滄桑的木胎。老琴匠正用最細的鑷子和特製的魚膠,將一片片細小的、邊緣鋒利的青瓷碎片,如同鑲嵌稀世珍寶般,一點點粘合、修補在嶽山的缺失處。這些瓷片,帶著古玩市場塵土的氣息,正是幾周前那位沉默的漢子王鐵柱)送來修複的、那幅能拚出異域海圖的破碎年畫瓷的殘骸。此刻,它們帶著一段塵封的密碼,以一種涅盤重生的姿態,融入了這千年古琴的骨血。
“老夥計,這劫難,快到頭了。”老琴匠對著古琴輕語,指尖帶著無比的憐惜拂過琴身龍池鳳沼的弧度。當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琴腹內部的陳年積垢時,布滿老繭的指尖忽然觸碰到一絲異樣——不是朽木的脆弱,而是一種柔韌的彈性。他心頭一緊,屏住呼吸,用更細的柳葉刀和鉤針,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一點一點,從琴腹深處那幽暗的歲月塵埃裡,勾出了一縷保存得異常完好的、顏色雖舊卻依舊堅韌光潤的絲弦。
這縷弦絲!老琴匠渾濁的雙眼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洶湧的哀傷淹沒!他認得這弦!這絕非唐代之物!這特殊的撚法,這蠶絲在光線下泛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奇異光澤……這分明是那個總是帶著靦腆笑容、眼神卻異常執著的年輕人——趙小滿——生前最珍視的私藏!小滿曾不止一次摩挲著這弦,告訴他,這弦用的蠶絲非同一般,來自昆侖山腳下那片被天地精華滋養的古老桑園,那裡的蠶吐出的絲,帶著一種近乎“通靈”的堅韌。年輕人犧牲前,曾笑著說,等有空了,一定要用這弦給他修複一張最好的琴……
“小滿呐……”老琴匠喉嚨哽咽,指尖顫抖地摩挲著冰涼滑韌的絲弦,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個年輕生命最後傳遞的溫度和未竟的承諾。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責任感激蕩在胸中。職業的本能和冥冥中的預感告訴他,這縷弦絲,此刻出現在這千年古琴的腹中,絕非偶然!它被藏在這裡,必有所指!
他強壓下翻湧的心緒,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小心地將絲弦的一端,接駁到工作台旁那台用於檢測琴弦振動頻率的現代數字示波器探頭上。示波器的屏幕原本是一條平穩的綠色基線。老琴匠枯瘦的手指,帶著對逝者最深沉的懷念和一絲探尋真相的決絕,輕輕搭上了那根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絲弦,然後,用指尖最溫柔也最堅定的力量,輕輕一撥——
嗡……
一聲低沉、悠長、仿佛穿透了無儘時空的弦鳴,在寂靜的琴坊裡幽幽響起。
示波器屏幕上,那條平靜的基線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麵,瞬間劇烈地扭曲、翻滾、跳躍!雜亂的波形如同狂風暴雨中的驚濤駭浪,瘋狂地拍打著屏幕的邊緣。
然而,就在這片混沌的、令人眼花繚亂的雜波風暴中,老琴匠那雙閱儘千琴、明察秋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屏幕!奇跡發生了!那些看似毫無規律、狂亂舞動的光點,在某個瞬間,竟如同受到神秘力量的指引,極其精準、極其規律地組合、排列、閃爍起來!
這閃爍的模式……這分明是……老琴匠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狂跳不止!這分明是早年航海者利用燈塔或燈語傳遞信息的明滅密碼!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手指下意識地在沾滿木屑的工作台上,隨著那光點明滅的節奏敲擊著。
長亮……短熄……長亮……短長交替……長亮……
幾個心跳般急促又漫長的呼吸之後,一組簡短卻如同驚雷般炸響的信息,從那縷承載著逝者遺誌的絲弦上,透過冰冷的現代儀器屏幕,清晰地、無可辯駁地顯現出來:
“鯤腹有火,速取冰膽。”
浪崗山!那座矗立在驚濤駭浪中的古老燈塔!這密碼的風格,這信息的指向……老琴匠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穿透琴坊糊著油紙的木格窗欞,死死望向東南方那蒼茫大海的方向!仿佛能跨越千山萬水,看到那束在風暴中不屈閃爍的燈塔光芒。小滿留下的弦!在他犧牲多年之後,竟以這種方式,傳遞著燈塔的警訊,指向了那艘名為“鯤鵬”的巨輪腹中正在燃燒的火焰和那至關重要的“冰膽”!這冥冥之中跨越生死、穿透時空的精密傳遞,讓他渾身不可抑製地戰栗起來。這戰栗,既是對眼前這神跡般關聯的震撼,更是對那個早已化作星辰、卻依舊在黑暗中守護著什麼的年輕生命,最深切、最痛徹心扉的哀思與敬意。那弦絲在他手中,仿佛還殘留著生命的熱度,沉甸甸的,如同托付了整個世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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