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機場的夜,被巨大的探照燈柱切割得棱角分明。引擎的轟鳴尚未完全停歇,一架特殊塗裝的運輸機如同疲憊的金屬巨鳥,靜靜伏臥在跑道的儘頭。冰冷的夜風掠過空曠的停機坪,帶著初秋的凜冽和遠方海域特有的鹹腥,吹拂著舷梯下翹首以盼的方清墨。她一身素淨的白大褂,在探照燈強烈的白光下幾乎透明,手中那束特意采擷的明黃色野菊,花瓣在不安的氣流中簌簌顫抖,如同捧著一團瑟瑟跳動的小小火苗。
“爸……”李玄策的聲音在喉嚨裡滾了又滾,像一塊被磨砂紙打磨了三十一年的石頭,終於艱難地擠出這個單音。他站在方清墨身側,深藍色的國安製服挺括如刀削,肩章上的國徽在強光下反射著沉靜而威嚴的光芒。目光緊緊鎖定在緩緩開啟的機艙門上,那裡麵,是跨越了三十一年漫長時光的牽絆。
艙門開啟的機械聲在寂靜的夜裡異常清晰。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裹著一件略顯寬大的舊式軍大衣,身形因歲月的侵蝕和長途的顛簸而微微佝僂。稀疏的白發在夜風中淩亂地飄拂,正是李長庚。他一手扶著冰冷的艙門邊緣,一手下意識地按在軍大衣鼓囊囊的內袋上,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急切地在下方搜尋著,掠過方清墨,最終牢牢釘在李玄策臉上。那眼神裡翻湧著太多東西——滄海桑田的隔閡,近鄉情怯的惶恐,最終都化為一種近乎貪婪的確認。
就在他顫巍巍地邁下舷梯第一步,軍靴底踏上冰冷跑道,碾碎一地破碎月華的瞬間,一陣更強的側風猛地卷過。方清墨手中的野菊花束再也支撐不住,明黃色的花瓣瞬間掙脫束縛,被狂暴的氣流裹挾著衝天而起!它們在刺目的探照燈光柱裡瘋狂飛舞、碰撞、旋轉,形成一片奇異而短暫的金色光渦,宛如無數驚慌失措的金色蝴蝶,在巨大的光柱牢籠裡徒勞地掙紮。
李長庚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旋吹得一個趔趄,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舷梯欄杆。就在這時,他軍大衣的內袋被風掀開一角,一片早已失去水分的、金黃色的銀杏葉,像一片凝固的時光書簽,悄然飄落。它打著旋兒,在探照燈的光柱裡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不偏不倚,輕輕地、穩穩地,覆蓋在李玄策左肩肩章那枚莊嚴的國徽之上。
“爸……”李玄策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那聲遲到了三十一年的呼喚終於衝破堤壩,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去觸碰父親伸出的、布滿老年斑的手。
就在這指尖即將相觸、父子目光交織、時間仿佛凝滯的千鈞一發之際——
“嗚——轟——!”
一聲尖利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超音速爆鳴,如同地獄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從西北方向的低空猛然炸響!巨大的聲浪像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一道幽暗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陰影,以雷霆萬鈞之勢緊貼著機場外圍的樹梢,狂暴地掠過!是f16!那撕裂空氣的猙獰輪廓在探照燈邊緣一閃而沒,機翼撕裂空氣的尖嘯還在持續震蕩著夜空,掩蓋了世間一切聲響。
“趴下——!”李玄策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那聲撕心裂肺的示警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裡。他幾乎是憑借著千錘百煉的本能,身體如繃緊的弓弦猛地前撲,要將父親撲倒在地。
然而,一道更小的身影,像一道離弦的、帶著義無反顧勇氣的閃電,比他的動作更快!
“爺爺——!”李天樞稚嫩卻尖利無比的童音,在巨大的噪音縫隙中頑強地穿透出來!他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一顆出膛的小炮彈,猛地從李玄策身後斜刺裡衝出,狠狠撞在李長庚的腰側!
“砰!”
沉悶的撞擊聲被引擎的轟鳴吞噬。李長庚完全沒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跌倒。就在他身體後仰的刹那,一道灼熱到令人靈魂戰栗的氣流,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幾乎是貼著他剛才站立時胸口心臟的位置,擦著李天樞撲出的後背,電射而過!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硬物鑽入混凝土的悶響。跑道堅硬的地麵,在李玄策和方清墨之間,距離倒地的李天樞腳尖不到半尺的地方,赫然出現一個冒著縷縷青煙的深孔!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刺耳的警報聲這才如同遲來的潮水,淒厲地席卷了整個機場。紅色的警燈瘋狂旋轉起來,將混亂的人影投射在跑道上,拉長、扭曲、晃動。
李玄策的心跳幾乎停止,他撲到父親身邊,單膝跪地,一手死死護住李長庚的頭頸,另一隻手已閃電般按在後腰槍套上,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刀,掃視著危險的來源空域。方清墨手中的花莖早已脫手,她臉色煞白如紙,不顧一切地撲向兒子。
“天樞!”方清墨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跪倒在兒子身邊。李天樞被撞得有點懵,小臉皺成一團,正掙紮著要爬起來。方清墨雙手顫抖著,急切地摸索著兒子的後背——那顆子彈剛才就擦著他的校服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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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冰涼的手指觸到了校服左胸的位置。北華附小的校徽,那枚小小的金屬標誌,此刻竟被某種可怕的力量生生撕裂!原本完整的“北華附小”四個字,“華”字的半邊完全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個猙獰的、扭曲的金屬豁口,邊緣還帶著灼燙的餘溫。豁口周圍,深藍色的校服布料被高溫灼燒碳化,焦黑一片,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方清墨的手指拂過那焦黑的破洞,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兒子溫熱的皮膚和劇烈的心跳——毫發無損!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癱軟在地。
李天樞卻仿佛感覺不到害怕,他掙紮著坐起來,小臉上滿是泥土和擦痕,但那雙遺傳自父親的黑亮眼睛卻異常堅定。他第一反應不是看自己的衣服,而是焦急地看向被李玄策護住的李長庚:“爺爺!爺爺你沒事吧?”
李長庚在李玄策的攙扶下坐起身,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個舍身撲救自己的小孫子,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中瞬間溢滿了淚水,那是失而複得的巨大衝擊,混雜著後怕與難以言喻的感動,隻能用力地、說不出話地拍著李天樞小小的肩膀。
混亂中,幾名反應過來的國安特勤人員已經如同獵豹般圍攏過來,迅速將李長庚、李天樞和方清墨護在核心人牆之內。李玄策麵色鐵青,眼神冷冽如萬年寒冰。他輕輕推開保護圈,一步一步,走向跑道地麵上那個還在嫋嫋冒著青煙的彈孔。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凝固的時光之上。
他蹲下身,修長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開彈孔邊緣細碎的混凝土粉末。很快,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帶著強烈衝擊餘溫的金屬物體。他屏住呼吸,用指腹和指甲極其謹慎地發力,一點點將那枚深嵌入混凝土的彈頭摳挖了出來。
彈頭被放在掌心,還殘留著灼人的熱度。它並非製式步槍彈,形狀更顯尖銳細長,通體呈現出一種暗啞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特殊黑色合金質感。李玄策眼神銳利如手術刀,借著旁邊特勤人員迅速遞過來的強光手電筒,仔細審視著彈頭表麵。就在彈頭接近底部的弧麵上,在強光下,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圖案映入眼簾——那是一個用極其精細的工藝蝕刻上去的、反向旋轉的“卍”字符!每一個轉折都透著冰冷詭異的邪氣。李玄策的指關節瞬間捏得發白,一股森然的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這個標記,他再熟悉不過,是那個如同跗骨之蛆、在多個重大事件背後若隱若現的跨國邪教組織——“逆輪”的核心徽記!他們竟然把毒手伸到了這裡,伸到了父親歸國的最後一刻!反器材狙擊步槍專用高精度穿甲彈,彈道計算來源應在西北方向三公裡外廢棄雷達站製高點!突擊隊已前往搜索!”一名現場指揮官疾步跑來,語速極快地向李玄策彙報。
李玄策沒有立刻回應。他緩緩站起身,將那枚刻著邪異符號的滾燙彈頭緊緊攥在掌心,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和其中蘊含的惡毒一同捏碎。他轉過身,目光穿過保護圈的人牆縫隙。
方清墨正緊緊摟著李天樞,母子倆依偎在一起。她身上的白大褂在混亂中沾染了跑道的灰塵,顯得不再那麼潔淨。但在她左胸靠近心臟的位置,白大褂的翻領上,彆著一個與這肅殺緊張氛圍格格不入的小東西——一隻用碧綠草莖精心編織而成的螞蚱。那是七夕節時,李玄策在實驗室外草地隨手編了逗她開心的小玩意兒,她竟一直戴著。此刻,這隻小小的、脆弱的草編螞蚱,在探照燈慘白的光線下,在警報器旋轉的紅光中,在夜風裡輕輕顫動著細長的觸須,顯得那麼渺小,卻又那麼固執地存在著,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屬於煙火人間的溫情。
而李天樞,他正胡亂地抹著臉上的灰土,試圖從書包裡掏紙巾。在他拉開書包拉鏈的瞬間,幾張被撕破的、畫滿了複雜星圖和演算公式的作業紙滑落出來一角。紙張皺巴巴的,上麵用鉛筆勾勒著銀河旋臂、星座連線以及各種奇特的符號和公式,其中一張,赫然被一道深深的、不規則的撕裂痕跡貫穿了核心區域,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那是他正在研究的《星圖》作業。
李玄策的目光在那草編的螞蚱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兒子書包裡露出的、帶著撕裂痕跡的《星圖》作業紙上凝住。冰冷的殺意與守護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交織、翻騰。他深吸一口氣,凜冽的夜風灌入肺腑,帶著硝煙和野菊殘存的、微不可聞的苦澀清香。他鬆開緊握的拳頭,將那枚刻著卍字的冰冷彈頭舉到眼前,迎著探照燈刺目的光柱。
“查!”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火的寒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清晰地穿透了警報的嘶鳴,砸在每一個國安人員的耳膜上,“徹查!無論涉及到誰,無論挖到多深!這枚子彈的來路,它的主人,還有‘逆輪’伸進國門的所有觸手……一根,都不許留!”
他的目光最後投向被嚴密保護著的父親。李長庚驚魂甫定,在特勤人員的攙扶下勉強站立,蒼老的目光越過人群,與兒子那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沒有言語,隻有劫波渡儘後的確認,和山雨欲來的凝重。三十一年的分離,跨越重洋的歸途,竟以一顆刻著邪印的狙擊子彈作為迎接。
月光重新從被戰機撕裂的雲層縫隙中艱難地流淌下來,靜靜地灑在父子二人身上,也照亮了李玄策肩章上那枚被金色銀杏葉覆蓋著的國徽。銀杏葉的邊緣,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鍍上了一層淡淡的、不屈的銀輝。跑道上的野菊殘瓣,在夜風裡打著旋,無聲地飄向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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