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灣的冬夜,風是帶著棱角的刀子,刮過空曠的灘塗,卷起細碎的雪沫,抽打在候鳥觀測站簡陋的鐵皮屋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噗噗”聲,像是某個巨獸壓抑的呼吸。阿木爾緊了緊身上半舊的羊皮襖子,粗糙的手指拂過掛在牆角的望遠鏡冰涼的金屬筒身,關節處熟悉的酸痛立刻針紮一樣刺上來。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蒙語,大約是抱怨這該死的寒氣和更該死的關節炎。窗外的世界,被一鉤清冷的殘月和漫天星鬥的微光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極目望去,是無垠的、被凍得發硬的灘塗和遠處更顯幽深的大海。
就在這寂寥的天地間,一片巨大的、流動的陰影正貼著低空,由遠及近,無聲地漫卷而來。是候鳥群,龐大的隊伍保持著一種令人屏息的秩序,翅膀扇動帶起的細微氣流,仿佛攪動了凝固的夜。阿木爾熟練地架起望遠鏡,冰冷的鏡筒貼上眉骨,寒氣激得他一哆嗦。
鏡頭裡的景象,瞬間攫住了他全部心神。月光吝嗇地灑下,卻足以在那些密集振動的羽翼上鍍上一層流動的銀邊。它們並非雜亂無章地遷徙,那排列,那陣型……阿木爾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又湊近了些。蒼茫天幕下,巨大的鳥群正緩緩變幻著陣勢,時而如長蛇蜿蜒,時而似鶴翼展開,有時又凝聚成堅固的方陣……一種極其古老而森嚴的韻律感撲麵而來,與他記憶中那本翻得卷了邊、壓在枕頭下的《孫臏兵法》插頁上的陣圖,詭異地重疊了!十種陣型,十種變化,就在這寒夜高空,以血肉之軀,在月光與星光的見證下,森然演繹!
“老天爺……”阿木爾倒吸一口涼氣,寒氣嗆得他咳嗽起來。這絕非自然的巧合!他幾乎是撲向桌上的衛星電話,手指因為激動和寒冷而顫抖,撥通了那個刻在心裡的加密號碼:“李……李顧問!遼東灣!鳥!鳥群在布陣!是《孫臏》十陣圖!”
哈市遠郊,一座廢棄多年的巨大糧倉矗立在無邊的黑暗裡,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空氣裡彌漫著陳年穀物腐敗後混合著塵土和鼠類氣味的特殊氣息,濃得化不開。糧倉深處某個角落,看守糧倉的劉大爺正佝僂著腰,就著一盞昏黃搖晃的馬燈忙碌。他腳邊散落著幾塊新扒出來的青磚——那是白天根據從冰燈裂紋裡破譯出的古怪坐標,好不容易才在牆角鼠洞深處挖出來的。此刻,他布滿老繭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從鬆軟的浮土裡捧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隻小巧的青銅雀尊。歲月在它身上沉澱下厚厚的、斑駁的綠鏽,卻掩不住那昂首挺胸的靈動神韻。雀喙微張,銜著一枚比黃豆略大、渾圓溜光的青銅丸。馬燈昏黃的光線跳躍在雀尊古老的身軀上,給它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劉大爺用袖口使勁擦了擦銅丸,湊到燈下細看。隻見那小小的銅丸表麵,竟布滿了極其細密、深淺不一的凹點,絕非天然形成,更像某種……密碼?
“嘿,老物件兒,還有點壓手。”劉大爺掂量著銅雀尊,嘟囔著。他常年看守這廢棄倉庫,孤寂久了,習慣跟這些不會說話的物件兒嘮叨。他順手拿起那枚冰涼的銅丸,撩起厚厚的棉襖下擺和裡麵的舊毛衣,露出後腰上那片常年被濕冷侵襲、總是隱隱作痛的皮肉。那裡皮膚顏色暗沉,肌肉摸上去硬邦邦的。他也顧不得臟,就用那銅丸粗糙的表麵,對著酸痛的部位用力刮擦起來。一下,兩下……銅丸的冰涼和摩擦帶來的微痛奇異地中和著深層的酸脹。
“嗯…老祖宗的東西,興許真能治病哩……”他一邊齜牙咧嘴地刮著,一邊半信半疑地念叨。刮了十幾下,他停下來,借著燈光扭頭想看看到底紅了沒有。這一看,他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了!後腰那片被刮擦過的暗沉皮膚上,並未出現預期的紅痧,反而清晰地浮現出幾道極其細微、閃爍著微弱金紅色澤的……裂痕圖案!那圖案扭曲、銳利,帶著一種不祥的意味,絕非人體自然的紋理,倒像是……某種巨大金屬結構上崩裂的紋路?
劉大爺心頭莫名地一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比這冬夜的風更刺骨。他茫然地抬頭,望向糧倉高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仿佛想從那無儘的黑暗裡找到答案,嘴裡無意識地重複著:“邪門……真他娘的邪門了……”他下意識地把那枚帶來異象的銅丸攥得更緊,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
國安部地下深處,戰略分析中心巨大的弧形主屏幕上,遼東灣候鳥群的實時熱成像圖被分割成不同的區塊,複雜的算法正嘗試解析它們動態的陣型變化。另一塊屏幕上,則清晰地顯示著糧倉現場劉大爺發現的那枚青銅雀尊以及雀喙中銅丸的高清掃描圖。銅丸表麵那密密麻麻的凹點,在增強掃描下如同宇宙的星圖。
李玄策站在屏幕前,深灰色製服的領口扣得一絲不苟,身姿挺拔如鬆,眉宇間卻凝著化不開的霜色。他身後幾步遠,方清墨坐在控製台前,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反射著屏幕上流淌的數據流,纖細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取著資料。巨大的空間裡隻有設備運行的輕微嗡鳴和方清墨指尖敲擊的清脆聲響,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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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策,”方清墨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指著銅丸表麵凹點的三維放大圖,“你看這些二進製編碼的筆鋒轉折……這種微妙的頓挫感和獨特的收筆角度……太熟悉了!”她迅速調出另一幅圖——那是幾個月前,兒子李天樞隨手塗鴉在星圖作業本邊緣的一行演算公式。“你看這裡,還有這裡,”她將兩幅圖的關鍵部位放大並列,“筆跡特征……完全重合。是天樞的筆跡!”
這個結論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李玄策的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屏幕,直抵那枚小小的銅丸。一個兩千多年前的青銅器部件上,刻著屬於他十一歲兒子的筆跡?這悖論超越了常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他立刻沉聲下令:“清墨,立刻調用‘補天綾’最高權限,全力解析這枚銅丸!所有資源向你傾斜!念墨!”
“爸,我在!”揚聲器裡傳來李念墨清越而冷靜的聲音,背景隱約能聽到遼東灣觀測站外呼嘯的風聲和她操控無人機的細微指令聲。她身處加州理工的深夜實驗室,遠程連線,精神卻高度集中在這萬裡之外的鳥陣上。
“鳥群陣型變化與銅丸出現存在邏輯關聯的可能性極高。我需要你結合實時陣圖,嘗試逆向推導銅丸編碼的潛在觸發機製或引導規律。你母親這邊會全力破解內容。”李玄策的指令簡潔、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白!我正在追蹤鶴翼陣向方陣的轉換節點……”李念墨的聲音伴隨著鍵盤敲擊聲傳來。
方清墨已經將銅丸的掃描數據導入“補天綾”神經形態計算芯片的接口。幽藍色的光芒從特製的透明機箱內部層層亮起,如同無數微小的神經元被瞬間激活,光芒流轉,充滿了生命般的律動。海量的數據流開始在輔助屏幕上瀑布般傾瀉。
突然,主屏幕上遼東灣的畫麵被一個強製切入的視頻窗口占據。窗口裡出現一張稚氣未脫卻異常嚴肅的小臉,正是李天樞。他似乎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頭發還有點蓬亂,穿著印有卡通火箭的睡衣,背景是家裡溫暖的書房。
“爸!媽!姐!”李天樞的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清亮,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急迫,“鳥!第七隻!第七隻的位置不對!它缺了右邊的翅膀!飛不穩!像……像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
他急切的話語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指揮中心凝重的空氣!第七隻……第七陣位!李玄策、方清墨和李念墨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鳥群陣型的第七塊區域熱成像圖上!果然,那個區域的鳥群排列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紊亂,一隻領頭鳥的飛行軌跡有著不易察覺的遲滯和偏移,如同斷翅的掙紮!
李玄策的背脊瞬間繃緊如鐵。方清墨猛地捂住嘴,鏡片後的雙眼瞬間盈滿了無法言喻的痛楚和驚悸。李念墨在萬裡之外倒抽一口冷氣,操控無人機的動作瞬間僵住。第七陣位……那個坐標,那片海域……正是五年前,趙小滿執行絕密任務,最終壯烈犧牲的地方!2009年那個陰冷的清晨,噩耗傳來的窒息感,仿佛穿越了五年的時光,再次死死扼住了在場每一個知情者的咽喉。
指揮中心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補天綾”芯片內部幽藍的光芒瘋狂流轉,發出細微的、如同哀鳴般的蜂鳴。劉大爺後腰上浮現的金門大橋裂紋圖案、阿木爾望遠鏡裡森嚴的古代軍陣、雀尊口中刻著天樞筆跡的銅丸、此刻鳥陣中那個帶著犧牲烙印的殘缺位置……無數的碎片帶著冰冷的寒意,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硬地拚湊向一個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圖景。
李玄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下,隻剩下鋼鐵般的意誌和決絕:“念墨,鎖定第七陣位,重點掃描下方海麵和灘塗,尋找任何異常能量殘留或物理痕跡!清墨,銅丸破解優先級提到最高!關聯目標:金門大橋結構應力模型!”
命令斬釘截鐵。他轉身,目光投向主屏幕旁邊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視線凝在西方的某一點上。無形的風暴,已在深夜的遼東灣和這深深的地下指揮中心,同時掀起了狂瀾。
糧倉裡,劉大爺被剛才視頻通訊裡那孩子急切的聲音和指揮中心陡然凝重的氣氛驚得心頭怦怦直跳。他雖然聽不太懂那些術語,但“金門大橋”、“缺翅膀”、“犧牲”這些詞還是像石頭一樣砸進心裡。他低頭看看手裡那枚惹禍的銅丸,又摸摸後腰上似乎還殘留著灼熱感的裂紋圖案,隻覺得這小小的金屬疙瘩燙手得很。他心有餘悸地把銅丸小心地放在旁邊一塊還算乾淨的木板上,再也不敢去碰。
目光掃過牆角挖出銅雀尊後留下的土坑,還有旁邊散落的幾小把從鼠洞裡扒拉出來的、帶著陳腐氣味的紅高粱,劉大爺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農家人對糧食本能的珍惜。“唉,糟踐了可惜……”他歎了口氣,蹲下身,把這些沾著泥土的“陣眼糧”小心地攏到一起。牆角有個他平時燒水熱飯的小泥爐,爐子上坐著他那個熏得漆黑的舊陶罐。他抓了幾把相對乾淨的高粱,又舀了點旁邊桶裡凍得結冰碴的雪水,一股腦倒進陶罐,架在爐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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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泥爐裡柴火劈啪作響,陶罐裡的雪水化開,開始冒出細小的氣泡。陳年高粱特有的、略帶酸腐氣的穀物香味混合著泥土和鼠穴的味道,在冰冷的糧倉裡彌漫開來,形成一種奇特而並不好聞的氣息。劉大爺蹲在爐邊,布滿皺紋的臉被跳躍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盯著罐子裡翻滾的渾濁液體,喃喃自語,像是在跟那青銅雀尊說話,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管它啥陣眼不陣眼,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吃到肚裡才是實在的……陣眼上的糧食,興許……更夠勁?”他拿起一根柴枝,無意識地撥弄著爐火,火光在他蒼老的瞳孔裡跳動,映著糧倉深處無邊的黑暗,也映著那份根植於土地、在荒誕與不安中尋求一絲安穩的執拗。
遼東灣觀測站,寒風依舊在鐵皮屋外咆哮。阿木爾保持著望遠鏡觀測的姿勢,身體已經凍得有些僵硬,但他的精神卻高度集中在李念墨通過加密頻道傳來的指令上。第七陣位!他的鏡頭如同最忠誠的獵鷹之眼,死死鎖定那片在宏大鳥陣中顯得格外脆弱和不安的空域。那隻領航鳥每一次吃力的振翅,每一次軌跡的微小偏離,都牽動著他的神經。望遠鏡的目鏡邊緣,凝結的霜花在寒冷的空氣中無聲生長,悄然綻放,精巧的冰晶紋路竟隱約勾勒出盛唐邊塞詩人筆下蒼涼雄渾的字句——“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冰冷的詩句覆蓋在同樣冰冷的鏡片上,覆蓋著下方那場無聲的、用生命排列的古老軍演,形成一幅殘酷而淒美的時代疊影。
夜空之下,巨大的鳥群仍在不知疲倦地遷徙,羽翼翻飛如天幕中流動的墨跡,書寫著無人能完全解讀的古老篇章。月光穿過羽翼的縫隙,碎銀般灑在幽暗的海麵,又被翻滾的浪湧無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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