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陽光,褪去了盛夏的灼熱,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金色,灑在江城——這座長江中遊的二線城市街頭。空氣裡浮動著梧桐樹葉乾燥的氣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秋意。李玄策穿著一件洗得微微發白的淺灰色夾克,深色長褲,腳上是半舊的皮鞋,像一個尋常的、有些年紀的出差乾部,獨自走在一條名為“梧桐裡”的老街上。他身邊沒有隨行人員,隻有斜挎在肩上的一個深色帆布包,裡麵裝著他的筆記本和一支用了多年的鋼筆。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確:看一看股災的餘波,如何在遠離金融中心的普通城市裡真實地蕩漾開去;看一看這片土地上,人們關於“家”的夢想,是依舊堅固,還是被無形的風浪侵蝕得搖搖欲墜。
街角,一家掛著“安居樂業”四個金色大字的房產中介門店,此刻卻顯得有些焦躁不安。明亮的玻璃門敞開著,冷氣呼呼地往外湧,卻驅不散門口聚集的幾個人臉上的愁雲。一個穿著廉價西裝、領帶歪斜的年輕中介,正對著一位頭發花白、手裡捏著一疊文件的老者苦口婆心地解釋:
“張伯,真不是我不幫你壓價!現在行情就這樣,急賣的多,誠心買的少啊!您這價……唉,掛出去三個月了,連個還價的電話都沒幾個!”年輕中介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市場反複捶打後的疲憊和無奈。
那位被稱作張伯的老者,背脊微微佝僂,手指緊緊攥著那疊文件——那是他位於新區一套“精裝修”兩居室的房產證和評估報告。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不解,渾濁的眼睛裡幾乎要溢出淚來:“小王啊,我這房子……當初買的時候,那可是掏空了我跟老伴半輩子的積蓄,還借了親戚的錢啊!就指著賣了它,給我兒子在市裡付個首付,好讓他成家……現在可好,跌成這樣!再跌下去,彆說首付了,連還債都夠嗆!這……這到底是怎麼了?”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像一片被秋風卷起的枯葉,隨時可能零落。
李玄策的腳步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目光平靜地掃過。他看到了老者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看到了年輕中介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也看到了門店裡麵,另外幾個中介圍在電腦前,屏幕上跳動的紅綠k線圖映得他們臉色晦暗不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近乎窒息的氣息。這股氣息,遠比冰冷的統計數據更直觀地告訴他,那場席卷金融市場的風暴,其寒意已深深滲入了尋常百姓家“安居”的基石。
他沉默地轉身,沿著老街繼續向前。梧桐樹的濃蔭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走出不到兩條街,景象卻陡然一變。這裡不再是光鮮亮麗的新樓盤宣傳陣地,而是一片正在經曆“新生”的老舊居民區——“梧桐裡三弄”。腳手架和安全網包裹著幾棟略顯破敗的六層紅磚樓,空氣裡混合著水泥、油漆和午飯的煙火氣。
最靠近路邊的一棟樓,腳手架已經拆除,露出了煥然一新的米黃色外立麵,鏽跡斑斑的鐵窗換成了嶄新的塑鋼窗,最引人注目的是,樓側赫然矗立著一部嶄新的、銀灰色的外掛式電梯!
此刻,電梯門“叮”的一聲輕響,緩緩打開。一位坐在電動輪椅上的老太太,被一位穿著社區誌願者馬甲的中年婦女推了出來。老太太滿頭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洋溢著幾乎要溢出來的笑容,她指著那部電梯,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對旁邊樹蔭下幾個納涼的老鄰居說:“快看!快看!我這把老骨頭,今天自個兒坐著‘小鐵屋’就下來啦!再不用求人背,也不用憋在樓上當‘坐牢犯’嘍!這比啥新房子都強!”
樹蔭下,幾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人發出善意的哄笑和由衷的讚歎。
“老姐姐,你這福氣來嘍!”
“可不是嘛!政府這回真是辦了件大好事!”
“我家那棟樓也快輪到啦!聽說下個月就開工!”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暖暖地灑在老太太舒展的皺紋裡,灑在誌願者溫和的笑容上,也灑在那些圍觀老人充滿期待的臉上。一種平實而巨大的幸福感,在這裡無聲地流淌,與剛才房產中介門口那愁雲慘淡的景象形成了鮮明而深刻的對比。
李玄策站在不遠處一個賣梔子花的小攤旁,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他緊繃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那電梯鋼結構的反光有些刺眼,卻在他眼中折射出一種名為“希望”的暖意。他掏出那個磨得邊角發亮的筆記本和鋼筆,在紙頁上快速記錄:“梧桐裡三弄舊改,加裝電梯。民心工程,雪中送炭。幸福感直觀。需推廣,需加速。”
就在這時,一個有些熟悉的大嗓門在不遠處響起:“哎呀!李……李工?是您嗎李工?”
李玄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身材魁梧結實、臉龐黝黑發亮的中年漢子,正推著一輛裝滿建材工具的三輪車,一臉驚喜地朝他大步走來。正是他北華大學的老同學,王鐵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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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柱?”李玄策也有些意外,收起筆記本,笑著迎上去,兩人用力地握了握手。王鐵柱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卻異常有力溫暖。
“真是您啊!剛才遠遠看著就像!您怎麼跑這兒來了?視察工作?”王鐵柱憨厚地笑著,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珠。
“路過,隨便看看。你呢?這……”李玄策指了指他車上的工具和他身上沾著水泥點的工裝。
“嗨!彆提了!”王鐵柱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無奈和憤懣,“廠子!哈市那精密刀具廠!訂單少了快一半!好些老師傅都閒得發慌。這不,聽說這邊舊城改造,特彆是加裝電梯需要高強度的特種連接件和緊固件,廠裡就派我帶著幾個技術骨乾過來支援,順便……也當是給廠子找點活路,給大夥兒找點事做,掙點辛苦錢唄!”他壓低了聲音,“您是不知道,好些工人家裡都指著工資還房貸呢,這幾個月……唉,難啊!”
王鐵柱的話語樸實無華,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李玄策理解當下經濟困境的另一個維度——股災衝擊波,不僅僅體現在股市賬戶的縮水和房產交易的冰凍,更沿著產業鏈條,傳遞到了千裡之外的老工業基地,傳遞到了王鐵柱這樣的技術工人和他身後無數個家庭的飯碗上。實體經濟與金融血脈的關聯,如此緊密而脆弱。
李玄策拍了拍王鐵柱厚實的肩膀,目光掃過他車上那些閃著金屬冷光的特種構件:“不容易。你們帶來的,可是好東西。這電梯要穩當,要安全十年二十年,靠的就是這些不起眼的‘鐵疙瘩’。”
“那可不!”王鐵柱一提起專業,眼睛就亮了,帶著東北人特有的豪氣和自豪,“李工,您放心!咱廠子雖然現在日子緊巴,可手藝沒丟!淬火的火候,鋼材的配比,那都是多少老師傅拿命摸索出來的!給老百姓用的東西,尤其這保命的電梯,咱絕對不敢含糊!一根螺栓都做到最好!”他拍著胸脯保證,黝黑的臉上滿是認真。
這份在困境中依然堅守的工匠精神和對民生工程的責任感,讓李玄策心中微動。他點點頭:“好!有你們這份心,這安居工程就牢靠。”
告彆了風風火火趕去工地的王鐵柱,李玄策在老街深處,拐進了一條更幽靜的小巷。巷子儘頭,一個小小的院落,木門虛掩。這裡是宋老師家,一位退休多年的中學語文教師,也是“梧桐裡三弄”舊改工程的積極推動者之一。方清墨在一次學術交流中與這位熱愛地方文化的老先生結識,得知李玄策來江城,便推薦他務必來聊聊。
院子裡種著幾株桂花,枝葉青翠,已有細小的花苞藏在葉腋,蓄勢待發,空氣中隱隱浮動著清甜的香氣。宋老師精神矍鑠,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色襯衫,正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書。石桌上放著一壺清茶,兩隻白瓷杯。
“李先生,快請坐!”宋老師熱情地起身相迎,笑容溫和,帶著書卷氣。他顯然已從方清墨處得知李玄策的身份,但言談舉止間隻有長者的從容與知識分子的平和,並無半點局促。
李玄策在另一張藤椅上坐下,目光不經意間落在石桌一角。那裡放著一本封麵磨損、紙張泛黃的舊教案,上麵用藍黑墨水寫滿了工整的蠅頭小楷,字跡清秀有力。教案旁,則是一本嶄新的小學一年級語文課本,封麵上用彩筆畫著歪歪扭扭的太陽和小鳥,旁邊寫著名字“宋小雨”。
“這是我當年教《嶽陽樓記》的教案,”宋老師注意到李玄策的目光,微笑著拿起那本泛黃的冊子,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拂過紙頁,“幾十年了,搬了幾次家,都沒舍得丟。旁邊是我小孫女的課本,開學就上一年級了。”他放下教案,拿起新課本,看著那稚嫩的塗鴉,眼中流淌著慈愛,“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教書的變成了看書的。”
李玄策端起宋老師斟的清茶,茶湯澄澈,帶著淡淡的栗香。他聽著老人溫和的話語,看著那跨越時光的兩代書本,心中仿佛被一種寧靜而深沉的力量所觸動。
“宋老師,您在這梧桐裡住了大半輩子,看著它變化。剛才一路走來,看到了不少事,”李玄策放下茶杯,語氣誠懇,“中介門口急著賣房湊首付的老人,愁雲滿麵;舊改小區裡坐上新電梯的老太太,歡天喜地;還有我老同學,廠子不景氣,帶著手藝千裡迢迢來支援這裡的電梯工程……這‘安居’二字,牽動的是千家萬戶的心啊。”
宋老師聞言,臉上的笑容慢慢沉澱下來,化作一種閱儘世事的感慨。他望向院子裡那株含苞待放的桂花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千鈞之力:
“李先生,您說得對。‘安居’是根。我教了一輩子書,也在這市井煙火裡活了一輩子。什麼是老百姓心裡的太平盛世?照我看啊,無非就是三句話:‘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醫,少者有其學。’”他伸出手指,輕輕點著石桌上那本泛黃的教案和嶄新的課本,“有片瓦遮頭,遮風擋雨,心就安了;生了病,能看得起,不用等死,心就定了;孩子們,無論生在梧桐裡還是哪裡,都能有書讀,有向上的路,這希望就有了,日子就有奔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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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醫,少者有其學……”李玄策低聲重複著這樸實無華卻重若千鈞的十二個字。這不再是書本上的概念,而是眼前這位老人用一生光陰體悟出的、最貼近大地的民生真諦。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中介門口張伯絕望的臉,電梯旁老太太開懷的笑,王鐵柱車上沉重的特種構件,以及更遠處,那些在股災中一夜蒸發財富的普通家庭……
一股深沉的責任感,如同腳下的土地般厚重,在他胸中湧動。他想起《孟子·滕文公上》所言:“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恒產,不僅僅指田地,在這新的時代,對於千千萬萬的張伯、宋老師、王鐵柱們而言,一個安穩的、負擔得起的“家”,便是他們最核心的“恒產”,是“恒心”所係,是社會安穩最深厚的基石!
“宋老師,您這三句話,字字珠璣,道儘了民心所向。”李玄策鄭重地說,他再次拿出筆記本和鋼筆,在剛才的記錄旁,力透紙背地寫下了這十二個字,並在下麵重重劃了一道線。接著,在旁邊空白處,他寫下了“恒產者恒心”,並在後麵打了一個醒目的問號和一個箭頭,指向“房地產分化”、“實體支撐”、“金融風險隔離”。
暮色開始四合,將小院染上一層溫柔的暖橘色。桂花的甜香似乎更濃鬱了一些。李玄策告彆了宋老師,走出那方寧靜的小院,重新彙入城市的喧囂。華燈初上,街道上車流如織,霓虹閃爍。他站在梧桐裡老街的儘頭,回望那片正在進行改造的老舊小區,點點燈火在腳手架間次第亮起,其中幾棟已經完工的樓房裡,燈光顯得格外溫暖明亮。
他的筆記本沉甸甸地揣在懷裡。裡麵記錄著焦慮的麵孔、新電梯的反光、王鐵柱粗糙的手掌、宋老師溫和卻振聾發聵的話語,還有那力透紙背的十二個字和源於《孟子》的古老智慧。
這一日的所見所聞,如同百川歸海,在他腦海中彙聚、激蕩。安居,方能樂業;樂業,才有民富國強。股災的陰霾尚未完全散去,經濟轉型的陣痛仍在持續,但“安居”這個最基本、最樸素的夢想,必須守護!這不僅是經濟的穩定器,更是民心的壓艙石。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智囊團核心成員的電話,聲音沉穩而清晰:“是我。關於近期民生領域,特彆是房地產市場分化和風險傳導的問題,我需要一份深度報告。重點聚焦幾個方向:一,如何切實保障普通民眾,尤其是剛需群體的‘安居’需求,防止金融風險向民生領域過度轉嫁;二,老舊小區改造這類惠民工程的經驗總結和加速推廣的可行性,其拉動內需、穩定就業的綜合效應評估;三,探索建立房地產市場健康發展的長效機製,如何平衡市場活力與民生保障、短期刺激與長期穩定……報告要接地氣,要能聽見像江城梧桐裡這樣的聲音。核心思想,圍繞‘恒產者恒心’展開。”
掛斷電話,李玄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城市煙火氣的夜風。他抬頭望向夜空,幾顆疏朗的星辰已經悄然浮現。腳下這片土地,承載著無數個關於“家”的夢想,或焦慮,或溫暖,或充滿希望。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儘己所能,以古老的智慧為燈,以現實的腳步為路,去守護這份平凡卻無比珍貴的“安居樂業”之夢,讓它在這變革的時代浪潮中,根基穩固,燈火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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