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京城,一場小雪剛剛停歇。天空是洗過般的鉛灰色,陽光艱難地穿透薄雲,在覆蓋著薄雪的琉璃瓦和光禿禿的枝椏上投下清冷的光。空氣乾冷,吸一口,帶著冰碴子似的紮進肺裡。胡同深處,一家名為“聽鬆”的老茶館早早開了門。門楣古樸,兩盞褪了色的紅燈籠在微風中輕晃,門口青石板上的雪被掃到兩側,濕漉漉地反著光。
二樓最裡間,臨窗的一個小雅座。窗戶是老式的木格窗,糊著綿白的窗紙,透光不透影。室內燃著上好的銀炭,一隻小巧的紫銅炭爐擱在牆角,散發著融融暖意,驅散了窗欞縫隙裡滲進的寒氣。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普洱特有的醇厚木香,混合著一點點若有似無的檀香,沉靜而安神。
李玄策先到。他脫了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搭在旁邊的紅木衣架上,隻穿著熨帖的藏青色中山裝,坐在臨窗的官帽椅上。麵前是一張小小的八仙桌,桌麵是溫潤的老榆木,紋理清晰。茶博士剛溫壺燙盞完畢,一泡深栗色的茶湯正注入他麵前的白瓷小杯,熱氣氤氳,茶香更濃。他望著窗外胡同裡偶爾走過的行人,目光沉靜,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樓梯處傳來略顯遲疑的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疲憊。門被輕輕推開。
來人正是江雪鬆。他約莫四十出頭,本該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此刻卻顯得異常憔悴。一身半舊的深藍色夾克衫,洗得有些發白,袖口和領邊磨出了毛邊。他身形瘦削,臉色是一種長期缺乏休息的青白,眼窩深陷,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嘴唇乾裂起皮。最觸目的是那眼神,像被風沙打磨過的玉石,深處依舊有堅韌的光,卻被濃重的疲憊和難以言說的委屈籠罩著,透著一股行至水窮處的迷茫。他看到李玄策,腳步頓了一下,下意識地挺直了微微佝僂的背脊,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澀,比哭還難看。
“李……李顧問。”江雪鬆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顯然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更不習慣與李玄策這樣層級的人私下見麵,顯得有些局促。
“雪鬆同誌,來了。”李玄策站起身,臉上是溫和的笑意,沒有絲毫居高臨下的意味,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快請坐。外麵冷,先喝杯熱茶暖暖。”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瞬間讓江雪鬆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點點。他依言坐下,雙手有些無措地放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撚著夾克粗糙的布料。
茶博士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雅間裡隻剩下炭火的微響和茶水注入杯盞的潺潺聲。
李玄策拿起紫砂壺,親自為江雪鬆麵前的空杯斟上熱茶。琥珀色的茶湯在素白的瓷杯中蕩漾,熱氣嫋嫋升起,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視線。“這是朋友從滇南帶來的老樹普洱,味道醇厚,你嘗嘗,定定神。”
江雪鬆連忙雙手捧起茶杯,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杯壁傳到掌心,他低下頭,深深嗅了一口那濃鬱的茶香,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他抿了一小口,滾燙的茶湯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奇異地熨帖了緊繃的心神。他放下茶杯,手指緊緊扣著杯壁,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窗外的風似乎大了一點,吹得窗欞發出細微的嗚咽。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粘在濕漉漉的窗紙上,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李顧問……”江雪鬆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壓抑許久的沉痛,“我……我真不知道還能跟誰說。在縣裡,這些話……說了也沒人聽,聽了……也隻會招來更大的麻煩。”他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掙紮著痛苦、不甘和深深的無力感,像一頭被困在荊棘叢中的困獸。
“雪鬆,這裡沒有顧問,隻有兩個想說說心裡話的人。”李玄策的聲音平靜而包容,如同這雅間裡溫煦的空氣,“心裡憋著事,就像這壺茶,悶久了,再好的茶也會發餿。有什麼話,儘管說。”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江雪鬆心中那道沉重的閘門。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是……是西江大橋。”他吐出這個名字,聲音裡帶著切齒的痛,“立項之初,我就堅決反對在現在那個地址上建!水文報告、地質勘探報告我都反複研究過,那下麵有古河床的流沙層,地質結構不穩定!汛期上遊來水猛,加上回水衝擊,橋墩基礎根本吃不消!我跟縣裡,跟設計院,據理力爭……把報告拍在會議桌上……”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激動起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劃拉著,仿佛在描繪那危險的流沙層。
“結果呢?”他苦笑一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充滿了諷刺,“領導說我‘思想保守’、‘阻礙地方發展大局’!說人家設計院是省裡頂尖的,還能不如你一個縣裡的工程師?說我是‘書呆子’,不懂變通!”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憤怒和委屈,“他們……他們為了趕在上級檢查前出政績,為了那個漂亮的開工剪彩儀式!強行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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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滾燙的茶水似乎灼痛了他,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肩膀劇烈地聳動。李玄策沒有打斷,隻是默默地將他的茶杯續滿,又遞過一張乾淨的紙巾。
江雪鬆咳了好一陣才緩過來,用紙巾擦了擦咳出的眼淚,那淚水混雜著心酸與憤懣。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繼續道:
“結果……結果您應該也聽說了。去年汛期,一個中等規模的洪峰下來,橋墩基礎就被掏空移位!橋麵出現巨大裂縫!萬幸發現及時,強行封橋……才沒釀成大禍!幾百個工人日夜搶修加固,耗費巨資!老百姓指著鼻子罵我們是‘豆腐渣’……”他痛苦地閉上眼,仿佛那些唾罵聲仍在耳邊,“事後追責……您猜怎麼著?”
他睜開眼,眼神裡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和荒謬:“我這個當初堅決反對的‘書呆子’,成了‘風險評估不到位’、‘現場監管不力’的第一責任人!記大過!調離核心崗位!而那些……那些當初拍板強行上馬、為了剪彩風光無限的人呢?輕飄飄一句‘對地質複雜性認識不足’,就……就過去了!”他的拳頭重重砸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震得茶杯裡的水晃了出來,濺濕了桌麵,“現在,我被安排在檔案室裡‘協助整理資料’……縣裡大大小小的工程會議,再也沒有我的名字。連……連我兒子在學校,都被同學嘲笑他爸爸是‘造壞橋的’……”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一滴滾燙的淚珠終究沒忍住,砸落在桌麵上深色的水漬裡,洇開一小片更深的印記。窗欞上的那片枯葉,被一陣稍大的風吹落,消失在視野裡。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下,胡同顯得更加清冷寂寥。
李玄策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驚訝或憤怒的表情,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他拿起茶巾,仔細地擦拭著桌麵上濺出的茶水,動作從容不迫。直到江雪鬆的情緒稍稍平複,隻剩下沉重的喘息。
“雪鬆,”李玄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紛擾直抵人心的力量,“抬起頭來,看著我。”
江雪鬆身體一震,下意識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帶著茫然和未乾的淚痕,望向李玄策。
李玄策的目光溫和而堅定,如同磐石:“你剛才說,濁浪滔天時,能守住心底那一泓清泉,尤為可貴。”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江雪鬆耳中,“你守住了。守住了工程師的良心,守住了為官者最根本的那份責任。這份堅守,比那座橋本身,珍貴千倍萬倍。”
江雪鬆愣住了,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
李玄策拿起茶壺,再次為兩人的杯子斟滿。茶煙嫋嫋,模糊了他的麵容,卻讓他的話語更加清晰:
“《尚書》有雲:‘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天意民心,最終輔佐的,是那些真正有德之人。一時濁浪滔天,不過是浮雲蔽日。天地自有其運行的法度,人心自有其明辨的尺度。你今日所受的委屈,所背的汙名,在曆史的江河裡,終究會沉澱下去。而那因你堅持而避免的慘禍,那幾百個工人、無數過橋百姓得以保全的性命和家庭,這才是真正刻在人心上的碑文,是風吹不散、浪打不掉的功業。”
他的目光透過氤氳的茶氣,落在江雪鬆憔悴卻依然清澈的眼睛裡:“為官一任,所求為何?不是高樓廣廈平地起,不是金杯玉盞滿堂彩。古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根基在‘修身’!修一顆明辨是非、不隨波逐流的本心!這顆心,就是為官者內心真正的‘綠水青山’。有了這片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才能立得住,行得穩,才能最終惠及一方,澤被後世。若連這片心湖都汙染了,濁臭不堪,縱有金山銀山堆在眼前,也不過是空中樓閣,傾覆隻在旦夕之間!”
李玄策的聲音並不激昂,卻字字千鈞,如同洪鐘大呂,敲打在江雪鬆的心坎上。那“綠水青山”的比喻,更是讓他心頭劇震。他從未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自己的堅持,隻覺得是儘本分,卻不知這“本分”,竟與國運根基相連!
“組織……”李玄策語氣肯定而鄭重,“需要你這樣的‘砥柱’!不是需要你去隨波逐流,粉飾太平。恰恰需要你在濁流之中,守住那方寸的清澈,撐起那一片朗朗青天!暫時的沉寂,不是終點,是沉澱,是蓄力。天,塌不下來。人心所向,正道滄桑,終有雲開月明之時。你要做的,就是守好你心中的那泓清泉,養好精神,磨礪本領。待到需要你再次扛起千鈞重擔的時候,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眼神更堅定、肩膀更厚實的江雪鬆!”
李玄策說完,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向江雪鬆示意了一下,然後緩緩飲儘。那姿態,從容而堅定,仿佛在飲下一種信念。
江雪鬆呆呆地看著李玄策,眼中的迷茫、委屈、憤懣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一點點褪去。一股溫熱的氣流從丹田升起,瞬間衝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沉重。他感到自己那幾乎被碾碎、被凍僵的脊梁骨,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一點點重新挺直。他低頭看著杯中澄澈的茶湯,那茶湯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也映出窗外鉛灰色天空中,不知何時悄然鑽出雲層的一縷微弱的、卻無比執著的陽光,正斜斜地打在窗欞上,將一小片木格染成了溫暖的金色。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清冽的茶香和炭火的暖意,似乎從未如此清晰地被他感知。他端起茶杯,手不再顫抖,穩穩地,將杯中已有些溫涼的茶湯一飲而儘。那溫潤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甘醇與力量,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處。
他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迎著李玄策平靜而充滿期許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窗欞上,那片小小的金色光斑,像一枚希望的徽記,無聲地烙印在兩人之間。心湖的漣漪,正向著堅定的方向擴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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